送走杨秀云,刘一民一头就倒在了床上呼呼大睡了起来。往常因为天热,还要跟蚊子斗智斗勇,得好久才会睡着,今天完全没有这样的担忧。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大腿隐隐发酸。他推开门看了看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刘福庆早已经上工,今天并没有喊他一块干活。
学校放假,初中班解散,刘一民坐在门槛上想了半天不知道要干啥,也不知道分数什么时候出来。
在门槛上坐了一会儿,刘一民起身来到厨房开始做饭,这样等杨秀云和刘福庆下了工就能直接吃上饭了。
厨房是个小土屋,上面是用木棍支撑,接着铺了一层麦秸秆和黄泥混合而成的泥。里面十分逼仄,如果两个人的话转身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墙壁四周被柴火熏的黝黑发亮。
接下来的日子,刘一民一边等成绩,一边跟着刘福庆一起上工。社员们经常盯着刘一民看,看完之后几个人挤在一起讨论。
这作家上工跟他们也没什么两样嘛,甚至偷的懒更多。
8月1号,刘一民刚起床,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刘一国。刘一国的身高跟刘一民差不多,不过因为常年劳动,看着比他壮实多了。
刘一国穿着白色的背心,上面印着“为祖国挖煤”的红色大字,看到刘一民出来,立马转身笑着打量了起来。
“一民,好样的。你的事情咱爹给我打电话说了,了不起,我在煤矿上有时候也看煤矿的报纸,那时候还在想,你喜欢写东西,会不会有一天也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还真成了。
我问了煤矿上的文书,他说能在《人民文艺》上发表,那是很厉害的了,打破了咱们县的作家记录。”
接着刘一国高兴地从裤子口袋里面掏出来了一个盒子,递给了刘一民。
第18章 没这号人啊
刘一民打开盒子,一块崭新的手表展现在眼前。表盘中间写着“中国沪市”四个字样,指针哒哒哒的转动着。
“快戴上试一试!”刘一国笑着催促道。
旁边的杨秀云和刘福庆也围了过来,盯着刘一民掌心的手表,手表这高级玩意儿只见别的领导戴过,他们还真没有如此近距离接触过。
“哥,这太贵了。我不要,还是你戴吧。”刘一民赶紧说道。
这块崭新的沪市牌手表120元,妥妥的高级货。刘一国一个月的工资大部分都寄了回来,刘一民想不到他哪里有钱买表。
就算是钱没寄回来,也得攒好几个月才能买一块。最重要的还是工业票,工业票比自行车票稀缺多了,甚至到不了下面,就被上面关系户给拿走了。
“哥一个挖煤的,戴这个让人笑话,你不一样,你现在是作家。本来你当老师的时候,哥就想攒钱给你买一块,但当时没票,也没啥钱。”
见刘一民不肯戴,刘一国直接动手帮刘一民戴在了手腕上,然后在老两口眼前晃了晃:“爹娘,一民戴着好看吧!”
“老大,这得多少钱啊!”杨秀云问道。
刘一国没有说价格,只是说:“不贵。”
“娘,手表买一块得120,关键是没票。”刘一民说道。
刘一国骄傲地说道:“前阵子评挖煤能手,我得了第一,这票就是矿上给的奖品。爹娘,一民,你们不知道,那些十几年的老矿工,也挖不过我。”
刘一国拿到工业票,很多人都想花高价给买了去,但刘一国硬是没有卖。找人借了20块钱,给刘一民买了一块表。
他平时留的钱,花不完,再加上额外加班,矿上给点补助,总算是将120块给凑齐了。
刘一民心疼地说道:“哥,我把钱给你吧,我也有钱,我稿费挣了360元。”
“这么多?”刘一国惊讶地说道。矿上的文书告诉他,投稿有稿费,但一般新人拿到的稿费标准是很低的。
文书在矿务局的报纸上发文章,一次才一两块钱。
刘福庆用大队的电话给矿上打的,当时周边有人在,自然不好意思说拿到了多少钱,他深知财不露白的道理。
汝县的生产队,大队部基本上都是通了电的,从公社拉了广播线,大队部门口的木棍上挂着两个大喇叭。
电话线也是通过广播线接的,只不过打的时候会发出滋滋的响声。早上晚上按照规定将线路切换到广播状态,期间不能打电话。
“所以老大,这表的钱老二该出。”刘福庆笑着说道。
刘一国宠溺地用手摸了摸刘一民的脑袋,没想到一眨眼自己这个弟弟也能给家里挣钱了,看向二老说道:“爹娘,这是我送给一民的,弟弟跟当哥的谈钱,那算什么事儿?”
杨秀云赶紧去做饭,又是烙馍,刘一国撕开大口大口地吃着。刘一民看到他的手因为常年接触煤,掌纹缝里面积攒着洗不掉的黑印子,时间久了黑色素还会沉积到表层的皮肤里。
在家里待了半天,刘一国就要匆匆离去,到矿上休息一两个小时,晚上还得继续下井干活。
刘一民急匆匆地借来李兰勇的自行车,准备将刘一国送到矿上。
三矿就在城郊,跟去县城的路差不多,去的一路都是下坡。一路上两兄弟不断的聊着天,当得知刘一民这次高考也有把握时,刘一国笑的仿佛已经看到刘一民考上大学那一刻了。
“咱老刘家终于有人能走出去了,一民,你放心,你要是去上学了,我一定在家好好照顾咱爹娘,你在外边不用担心。
当然也别太大压力,别把自己绷的太紧了了。”
刘一国上过初中,当时想推荐上中专,但是没走成,后来才去的煤矿。
“哥,你要是想考大学,我帮你复习,刚恢复高考,考题不难。”刘一民一边骑车一边说道。
刘一国眼中闪过一道希冀的光芒,接着又暗淡了下来:“算了,都多少年没学了。”
经过公社的时候,刘一国让他在供销社门口停了一下,进去买了不少糖,走出来的时候一脸的肉疼。
“矿上那群人听说你当了作家,非让我请客,给他们带点糖吃。”刘一国虽然肉疼,但心里美的很。
刘一民暗道,自己发表小说的事情,这么快就要传的天下皆知了。
煤矿的宿舍里,煤味夹杂着脚臭味,打鼾声不绝于耳。刘一国将糖放下,又从床底下的柜子里拿出一双用黄色纸包着的解放鞋。
“一民,你试试,咱俩脚大小一样,你穿着露脚趾的解放鞋算怎么回事?”
刘一民试了试,呲着牙说道:“哥,太小了,脚趾顶的疼,没事,我到公社就去买一双新的。”
“那行,你赶紧回吧!”
等刘一民走后,刘一国看着手上的解放鞋,自言自语道:“没长个子呀,脚怎么还长了?”
忽然有矿友醒来,看到正准备休息的刘一国,揉着眼睛半睡半醒地问道:“一国回来了啊,你弟写的什么小说?”
“名字叫《驴得水》。”
“哦,驴是得喝水。”说完,又躺下呼呼大睡了起来。
8月3号,《人民文艺》1978年第8期杂志正式发表。杂志通过《人民文艺》的各个渠道出现在各地的书店、报亭和个人订户手上,刘一民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了全国读者的视线里。
邮递员将《人民文艺》杂志送过来的时候,兴奋地看着刘一民说道:“一民,快看,有没有你的小说?”
刘一民笑着翻开,果然在第10页看到了《驴得水》三个大字,下面用小字写着【作者:刘一民,豫省汝县】
接着往后翻,果然看到了崔道逸为《驴得水》写的评论,题目为【《驴得水》——荒诞怪异的讽刺文学,用戏剧化笔法直面人性】
“一民,继续努力,我希望以后能经常给大家送你的文章。”邮递员高兴地说道。
与此同时,汝县文化馆内,馆长老张正疑惑地看着杂志上的名字,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没听说过汝县有这号人啊!
第19章 给我找到他
汝县文化馆的老张,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从54年开始就进入文化馆工作,慢慢当上了馆长。可以说共和国成立后立前后的文艺界大事件都亲身经历过。
他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对文化馆拥有很深的感情。
上班后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读最新一期的杂志和报纸,看一些大杂志的时候,通常会先心底默默地祈祷一下,希望能看到汝县作者的身影。
每一次都是以希望开局,失望离场。
汝县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家,已经成为他的一块心病。
“作为文化馆的老同志,我们都应该大胆动笔,多向《人民文艺》《燕京文艺》投一投稿子,退稿也不怕。教员说了,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你们.唉.”
老张每次开完会结束语总是这几句,但看着坐着的这几块料,最终还是背着手无奈离去。
文化馆的这些人是以创作为生的,上级还会安排一些写作任务。在这个小县城,这些笔杆子还数得上号,可是在往外走,这些人可就是名不经传的文学小人物。
倒是有人能在洛市的杂志《牡丹》上发表文章,再往上走,就是收到豫省文学杂志《豫省文艺》的改稿信了。
最后兜兜转转,改来改去也没发表。
老张还记得当时收到改稿信的时候,整个文化馆一片沸腾,他激动地老泪纵横,觉得汝县文化馆在他的带领下终于能够出现在全省人民面前了。
最后得知没发表的时候,整个人都失落了好几天。给自己老熟人打去电话询问,对方回复说不符合政策,容易被定性为毒草,编辑部也是为了作者考虑,暂缓发表。
这个暂缓,直到今天也没发表。
老张一听,赶紧断绝了催问的念头。他知道,一旦被定性为毒草,那连自己这个馆长都难辞其咎。
当年自己认识的一名作者颜慧芸写的《牧笛》,被定性之后,批评的文章如潮水一般,想起那时的情景,他都心悸。
想到这里,老张又有点庆幸,至少在自己领导期间,文化馆没出现过什么大问题,上级领导对自己也信任。革委会经常会让文化馆写文章,任务完成的也不错。
本以为今天像往常一样,度过波澜不惊又毫无建树的一天,但当看到刘一民的名字和地址时,他像是被一颗来自54年的子弹击中了一样。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汝县文坛终于有人走出去了。
他第一念头不是看完,而是快速地跑到文化馆的的集体办公室里,迈过门槛,手里举着《人民文艺》大声地问道:“都放下手里面的活,你们有谁的笔名是‘刘一民’。”
文化馆的集体办公室是一个大房间,里面摆着四五张掉了漆皮的桌子,有人在喝茶看报,有人则是在办公室中间摆了一个棋盘,正在大喊“将军喽!”
办公室上面挂着几副标语,写着“文艺为人民服务”等等。
看着懒散的几名手下,老张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知肯定不是馆里面人写的,要不然隔壁的县革委会早都知道发表的消息了。
要是真有这事儿,肯定不会憋到现在。
“都停一停,你们有谁认识名叫刘一民的作家?”
“作家?咱们县的作家不都在这儿了吗?”一道不咸不淡略带调侃的声音响起。
老张不用看都知道是谁,说话的是正在看报纸的老头,一身青色的中山装洗的发白,脚上穿的是千层底布鞋。这么热的天,中山装愣是不舍得脱下来。
灰白色的前进帽戴的整整齐齐,戴着一双褐色的老花镜,两根支架后面绑着一根绳子。他叫老李,就是那名收到改稿信的作者。
自从那次事情后,一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说话总是阴阳怪气。
老张没有搭理老李,而是兴奋地说道:“天大的喜事儿,咱们县有作家在《人民文艺》上发表了一篇中篇小说,而且《人民文艺》的编辑崔道逸同志,还专门配了一篇评论,足以可见这部小说的份量。”
“什么?”老李“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快步走上前,一把就抢过了老张手里的《人民文艺》。
其余几个穿着背心摇着蒲扇下象棋的作家再也没有下棋的兴致了,也都一下子围了过来,争先恐后地想要看一看。
等到大家都看完了,老张再次说道:“大家都谈谈,这篇文章怎么样?”
“不过尔尔!”老李淡淡地说道。身子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松松垮垮的靠在椅子上,而是坐的笔直。
接着又不服气地说道:“要是我的那篇能发.”
“老李,你的那篇?你的那篇有刘作家写的好?刘作家的文章,从小处落笔,立意则到高处寻,嬉笑谩骂,文字质朴有力,关键是批判性强。”文化馆的老王立马堵住了老李的嘴。
老李冷哼一声,自知说的在理,铁青着脸不再说话。
这一时期,文学作品也是有歧视链的。大家往往更推崇批判性的文学作品,而非纯粹的通俗小说。
你不管是批判了什么,反正在文字里你得批判点什么东西,当然你要是批判错了.
“写的确实好,要不然崔道逸同志也不会这么重视,崔道逸同志在文学界的份量大家都是知道的。不管怎么说,这对咱们汝县文坛来说那是一个喜讯。
不过,谁听说过刘一民同志?”老张笑着问道。
“不认识!”
“没听说过!”
老张皱紧了眉头,汝县出了一名大作家,自己身为文化馆的馆长却不清楚,上级要是无意中问起,那可是自己的工作失误。
关键是,文化馆正需要这样的人撑起来,他暗自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人要到文化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