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叔的嘴唇微微翕动,他想点燃一根新的雪茄,但拿着打火机的手却不听使唤地颤抖,几次都没能对准。
他最终放弃了,只是将那根未点燃的雪茄死死地捏在指间,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
他混迹片场几十年,见过一夜爆红的明星,也见过一夜破产的老板,自以为早已看透了这名利场的起起落落。
但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只是在池塘里看人摸鱼,而陈惠万,却早已在无人知晓的深海,捕获了鲸鱼。
林岭东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这个防御性的姿态下,是他那颗因为过度激动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脑中反复回响着陈惠万刚才的话——“买下他们的电视台”。
这句话,对于一个毕生追求创作自由、却处处受制于审查和投资的导演来说,不亚于一声神谕。那意味着,他脑海中那些最黑暗、最真实、最不容于世的故事,将有真正被搬上银幕的一天。
他眼中的火焰,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即将燃尽一切的创作欲望。
梁嘉辉则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再去看那份报告,因为数字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前几天在画展上,那位谈吐优雅的“艺术总监”亚瑟。
亚瑟向他许诺的“纯粹的艺术”,在那份报告所代表的绝对实力面前,显得如此廉价,甚至像一个精心包装的骗局。
他感到一阵后怕,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庆幸。他庆幸自己选择了留下,庆幸自己选择相信这个男人。
他放在桌下的手,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邱敏站在陈惠万的身后不远处,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背影,感觉是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陌生。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离他商业秘密最近的人,是帮他处理所有“暗线”事务的核心。
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自己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那一角。
这份认知让她感到一丝挫败,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卷入更宏大命运的、令人战栗的兴奋。
而周星星,是全场反应最剧烈的一个。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份报告,仿佛要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然后,他缓缓地、几乎是有些艰难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那是嘉禾影业的合约意向书。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将那份代表着“个人帝国”诱惑的合约,放在了那份代表着星万真正实力的资产报告旁边。两者并列,形成了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对比。
他看着那份合约,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难明的神色,有自嘲,有羞愧,更多的,是一种大梦初醒后的茫然。
他之前为了一个“工作室总监”的虚名,为了能提前拍一部《食神》,就差点动摇,甚至与万哥爆发了最严重的冲突。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皇宫门口,为了一个馒头而和守卫争得面红耳赤的乞丐,却不知道自己的大哥,早已拥有了整座皇宫。
“啪嗒。”
一滴水珠,落在嘉禾的合约上,迅速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周星星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压抑的流泪。他猛地抬起手背,狠狠地擦了一把脸,仿佛要将所有的羞愧和悔恨都一并抹去。
他站起身,拿起那份嘉禾的合约,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撕扯。
“嘶啦——”
清脆的纸张撕裂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撕得非常用力,也非常慢,仿佛撕碎的不是一张纸,而是自己那份可笑的、短视的野心。
碎纸屑,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光洁的会议桌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陈惠万面前,双腿一软,竟要直接跪下。
陈惠万眼神一凝,在他膝盖弯曲的前一刻,伸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手臂,力道沉稳,不容拒绝。
“兄弟之间,不兴这个。”陈惠万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周星星被他扶着,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他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陈惠含,喉结上下滚动,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万哥……我……我错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为了一个厨房,差点烧了咱们的家……我混蛋!”
陈惠万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松开手,重重地拍了拍周星星的肩膀。
“厨房很重要。”他说道,“但我们的家,要建成一座谁也烧不掉的城堡。到时候,我给你建一个全世界最大的厨房。”
这句半是安抚、半是承诺的话,彻底击溃了周星星最后的情绪防线。
他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用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达叔见状,叹了口气,走上前,拍了拍周星星的后背,像一个安抚着犯错孩子的老父亲。
会议室里压抑的气氛,在这一刻,终于开始消融。那份因财富而带来的震惊和距离感,被这充满人情味的一幕所取代。
陈惠万环视着众人,知道时机已经成熟。
他没有再给众人更多消化情绪的时间,而是将话题,拉回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现在,我们来谈谈,怎么反击。”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却没有擦掉“Foresight Capital”那个名字,只是在它的旁边,画了两个箭头,分别指向两个新的方框。
“这次的危机,也让我看清楚了一件事。把所有人都绑在一艘船上,虽然能同舟共济,但也会限制每个人的发展。星仔想拍喜剧,嘉辉想搞艺术,阿东想拍他最极致的暴力。如果强行把你们拧在一起,迟早还会出问题。”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
“所以,我决定,把大船,变成一支舰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旗舰。”
他这番超越了单纯电影创作的“老板思维”,让周星星和梁嘉辉脸上的热情稍稍冷却。
他们意识到,眼前的陈惠万,不仅仅是他们的伯乐和战友,更是一艘巨轮的船长。而船长的视野,永远是他们看不到的远方。
“我宣布,星万影业将进行组织架构重组。”
“第一,”他用笔,在第一个方框里,重重地写下了两个字——“星辉”。
“成立‘星辉喜剧工作室’(Star Brilliance Studio),由周星星担任总监,达叔担任制片。工作室拥有独立的创作权和预算审批权,专门负责商业喜剧的开发和制作。”
他放下笔,目光直视着已经停止了抽泣,正愕然抬起头的周星星,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星仔,你的《食神》,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了。我给你三千万的预算,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我只有一个要求——”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把它拍成香港喜剧史上,无法超越的经典!”
“一……一千万?!”达叔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数字,足以拍三部《英雄本色》了!用一千万去拍一部喜剧,这在当时的香港电影圈,是任何一个老板都无法想象的疯狂举动!
周星星彻底愣住了。他以为自己会得到原谅,最多是得到一个拍摄的许可。
他从未想过,等待他的,会是这样一份超乎想象的、沉甸甸的信任和支持。
那不仅仅是钱,那是一个男人,对他所有才华和梦想的,最高级别的认可。
“万哥……”他的声音哽咽,除了这两个字,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陈惠万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他拿起笔,在第二个方框里,写下了另外两个字——“黑马”。
“第二,成立‘黑马工作室’,由嘉辉和阿东共同主理。专门负责艺术电影和我们最擅长的类型片。”
他的目光转向梁嘉辉,语气变得郑重。
“嘉辉,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结。你想证明自己,不只是一个商业片演员,更是一个艺术家。”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的《棋王》,我同样给你一千万的预算。去找你喜欢的导演,用你喜欢的演员,去拿回所有属于你的荣誉!威尼斯、柏林、戛纳,我希望有一天,能在那些地方,看到你举起奖杯。”
梁嘉辉的身体微微一震。他看着陈惠万那充满信任的眼神,心中最后的一丝动摇,也烟消云散。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艺术追求,在这个商业至上的环境里,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奢望。
却没想到,陈惠万不仅理解,甚至比他自己更看重这份追求。
最后,陈惠万的目光落在了全场唯一一个从头到尾没有说过话,但眼神却越来越亮的林岭东身上。
“阿东,”陈惠万笑了,“黑马工作室的另一半,就是你的战场。我不管你拍什么,警匪、卧底、还是监狱,我只要最纯粹、最凌厉的林岭东风格。预算,同样没有上限。我只要你记住一件事——”
他收起笑容,眼神变得锐利。
“用你的镜头告诉所有人,谁才是香港真正的‘片场暴君’。”
林岭东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难以察可的、可以称之为“笑意”的表情。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好。”
陈惠万用绝对的财力和彻底的放权,将团队的裂痕,不仅重新黏合,更是将其升级为了一种更加稳固、更加强大的“联邦制”帝国。
他将潜在的对手和离心力,变成了帝国版图中最牢固的盟友。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而是被巨大幸福和未来宏图冲击到失语的震撼。
良久,还是达叔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颤巍巍地站起身,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像是端着一杯最烈的酒。
他环视着周星星、梁嘉辉、林岭东,这些他看着一路走来的后辈,最后,目光落在了陈惠万身上。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老泪纵横。
“我在电影圈十多年,跟过不少老板,见过不少大哥……但没一个,像万哥你这样……肯把兄弟,当人看。”
他举起茶杯,声音洪亮,响彻整个会议室。
“我达叔今天把话放这!以后谁他妈敢动星万一根汗毛,我第一个跟他拼命!”
说罢,他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
他的动作,像一个信号。
周星星、梁嘉辉、林岭东,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目光,看着那个站在白板前的年轻男人。
然后,三人异口同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了那句发自肺腑的、足以撼动未来的誓言。
“多谢万哥!”
团队的人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凝聚在了一起。那不再是基于利益的捆绑,也不是基于江湖义气的追随,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一个共同梦想和领袖的,绝对忠诚。
解决了内部问题,陈惠万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电影内容健康指引条例草案》。
会议室里,刚刚因为瓜分“帝国”而升腾起的狂热气氛,随着陈惠万这句平静的话语,迅速冷却了下来。
那份天文数字的资产报告依旧摆在桌上,散发着金钱的灼热气息,但此刻,众人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冰冷寒流,正悄然渗透进来,足以冻结这所有的灼热。
“万哥,钱……钱也解决不了这件事吗?”周星星脸上的兴奋尚未完全褪去,他看着陈惠万那重新变得凝重的侧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在他朴素的认知里,当金钱达到一定量级,就应该无所不能。
第153章 样板戏
“能解决大部分问题,”陈惠万转过身,拿起桌上那份已经传阅到起皱的草案文件,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敲了敲,“但解决不了制定规则的人。他们现在不是要我们的钱,他们是要我们的命。”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看着楼下那片井井有条的城市景观。
“邹文怀和邵逸夫,他们是棋手,但他们也只是在棋盘上移动棋子。而现在,有一只手,直接伸进棋盘,要拿走我们这些‘不听话’的棋子。这只手,我们打不过,也躲不掉。”
这番话,让刚刚还热血沸腾的众人,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他们意识到,资本的护城河虽然宽阔,却挡不住来自天空的轰炸。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敲响,邱敏引着一个神色匆匆、头发略显凌乱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正是黄志明大律师。
黄志明一进门,甚至来不及和众人打招呼,便径直走到陈惠万面前,将一个厚厚的公文包放在桌上,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
“陈先生,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糟。”他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几份文件,上面用红笔画满了标记,“我动用了一些在港府里的老关系,打探到了这份草案背后的推动细节。”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忧虑。
“这不是一次临时的行业整顿。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针对性的立法行动。推动草案的核心人物,是立法局的周梁议员,她的丈夫是香港有名的华商,和英国资本走得很近。而为她提供‘理论支持’和‘海外案例’的,是一个名为‘皇家亚洲文化基金会’的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