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名字，梁嘉辉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他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个在画展上与他相谈甚欢的“艺术总监”亚瑟。
“我查了所有能查的渠道，”黄志明继续说道，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这个基金会背景很深，表面上是推动文化交流，但实际上，它在东南亚多个国家，都曾以‘净化文化市场’为名，协助当地政府打压过本土新兴的、带有强烈民族主义色彩的影视公司。”
“他们的手法如出一辙，”黄志明的手指重重地敲在文件上，“利用上层政治关系，推动看似‘健康’、‘正确’的审查法案，从根源上扼杀那些不符合他们‘价值观’的创作。这根本不是商业竞争，这是意识形态的绞杀！”
这番话，让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如果说之前他们只是感觉到了危险，那么现在，黄志明的话，则血淋淋地揭示了敌人那张隐藏在“文化交流”面具下的、狰狞而冰冷的面孔。
“黄律师，以你的专业判断，我们有多少胜算？”陈惠万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这平静之下，是即将爆发的火山。
黄志明沉默了许久，他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陈先生，恕我直言……胜算，几乎为零。”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无奈：“从法律程序上，这份草案无懈可击。它打着‘保护青少年’、‘维护稳定’的旗号，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我们如果公开反对，就会被媒体塑造成‘为了赚钱不惜荼毒青少年’的黑心商人。”
“那舆论呢？我们发动影迷和市民抗议呢？”达叔急切地问道。
“更不行。”黄志明立刻摇头，“在港府眼中，任何形式的群体性事件，都是对管治威信的挑战。我们一旦那么做，就从‘商业问题’，上升到了‘政治问题’。到时候，对方甚至不需要再用电影条例，直接用一条‘非法集会’的罪名，就能把我们彻底按死。”
“所以，我们只能坐以待毙？”林岭东的声音冰冷，拳头捏得死紧。
黄志明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
在绝对的、程序正义的权力面前，任何挣扎都显得苍白无力。
送走了黄志明，会议室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前因财富而带来的万丈豪情，此刻被现实的残酷碾得粉碎。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邱敏喃喃自语，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绝望。
陈惠万没有说话，他独自一人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他坐在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没有开灯，任由自己被窗外透进来的、城市的光影所吞噬。
他第一次，在这个时代，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来自2025年的无力感。
那种面对庞大、精密、冷酷的系统时，个人力量的渺小。
他点燃一支烟，烟雾在黑暗中缭绕。
他知道，硬碰硬是死路一条。法律、舆论、甚至金钱，在这一次的对手面前，都失去了作用。
他需要一条新的路。一条敌人想不到的，甚至连自己人都无法理解的路。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一份英文报纸《南华早报》上。
头版的位置，是港督尤德爵士出席一场慈善晚宴的照片，照片上，他正与几位被授予爵士勋衔的香港华商亲切握手，笑容和煦。
陈惠万的目光，在那几位华商脸上那副谦卑、恭顺、甚至带着一丝谄媚的笑容上，停留了许久。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破了他脑中的黑暗。
他想起了前世看过的一部纪录片。
片中提到，殖民者最擅长的统治手腕，不是镇压，而是“同化”与“规训”。他们喜欢将反抗者，变成最忠诚的合作者；他们享受的，是被统治者用他们制定的规则，来主动献上忠诚的姿态。
“规则……”陈惠万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光芒，“既然我打不破你的规则，那我就……成为你规则里，最‘模范’的那一个。”
“我要把这把刺向我的刀，变成我献给你的……最高勋章。”
这个念头一生根，便疯狂地滋长起来。
第二天，陈惠万召集了所有核心成员，宣布了他的决定。
“我决定，召开记者发布会，公开表示，星万影业将无条件支持港府的《电影内容健康指引条例草案》。”
这句话一出口，整个会议室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周星星第一个跳了起来，“万哥，你没搞错吧？我们支持它？那不是自杀吗？”
“万哥，三思啊！”达叔也急了，“我们这一低头，以后就再也抬不起头了！整个香港电影圈都会看我们笑话！”
“我不同意！”林岭东的反应最为激烈，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双眼通红地瞪着陈惠万，“我的电影，绝不接受任何人的指手画脚！让我拍那些歌功颂德的东西，我宁愿不拍！”
这一次，就连一向沉稳的梁嘉辉和无条件信任陈惠万的邱敏，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不解。
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在揭示了那样的底牌之后，陈惠万会做出这样一个近乎“投降”的决定。
面对群情激奋的团队，陈惠万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反问了一句。
“你们觉得，是狮子厉害，还是驯兽师厉害？”
众人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
“当然是狮子。”周星星下意识地回答。
“不。”陈惠万摇了摇头，“在马戏团里，是驯兽师厉害。因为他手上有鞭子，有规则。狮子再厉害，也得钻火圈。”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了下来：“我们现在，就是那头被逼着要钻火圈的狮子。我们可以反抗，可以咬死驯兽师，但下场，就是被乱枪打死。或者……”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弧度。
“我们可以选择，把这个火圈，钻得比任何一头狮子都标准，都漂亮。钻到让驯兽师把我们当成骄傲，主动为我们鼓掌。然后，在他最得意的时候，一口，咬断他的喉咙。”
这番比喻，让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
几天后，星万影业高调召开记者发布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香港。
半岛酒店的宴会厅，被闻讯而来的记者们挤得水泄不通。长枪短炮林立，气氛紧张，所有人都像等待审判一样，等待着陈惠万的出现。他们都预感，今天，将是这位影坛新贵，公开承认失败的日子。
嘉禾影业，邹文怀的办公室里，他正和几位心腹一边喝着茶，一边通过电话，听着现场的实时转播。
“老板，陈惠万出来了！”电话那头，是嘉禾安插在现场的记者。
邹文怀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他知道，这场仗，他终究还是赢了。江湖手段再狠，资本实力再强，在真正的权力面前，终究不堪一击。
发布会上，陈惠万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脸上没有丝毫的颓丧，反而带着一种温和而诚恳的微笑。
他从容地走上发言台，在闪成一片的镁光灯中，站定。
他没有看台下任何一个记者，而是对着摄像机的镜头，仿佛在对着全香港，乃至对着港府的最高层，发表了一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讲话。
“各位媒体朋友，下午好。”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今天请大家来，是想就最近备受关注的《电影内容健康指引条例草案》，代表我个人，以及我们星万影业，表明我们的正式立场。”
他停顿了一下，会场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我们的立场是——完全的、无条件的、百分之百的支持！”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记者们疯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中的笔在采访本上疯狂地记录，快门的“咔嚓”声响成了一片交响乐。
电话那头，邹文怀听到这句话，嘴角的微笑终于彻底绽放，化作了一声低沉而满意的轻笑。他将茶杯放下，对身边的手下说：“看到了吗？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锐气太盛，不懂得敬畏。”
陈惠万没有理会台下的骚动，他抬起手，轻轻向下一压，示意众人安静。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让现场的混乱奇迹般地平息了下来。
他继续微笑着宣布：
“我们认为，港府的这份草案，高瞻远瞩，立意深远，是真正为了香港电影市场的长远健康发展，为了保护我们的下一代，所做出的英明决策。作为行业的一份子，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去积极响应，并做出表率。”
“因此，我们星万影业决定，将立即筹拍一部旨在弘扬香港精神、传递社会正能量、歌颂狮子山下奋斗故事的励志电影，片名暂定为——《香江梦》。”
如果说刚才的“支持”是投降，那么现在这个片名，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献媚”了。台下的记者们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混合着鄙夷和看好戏的表情。
“而且，”陈惠万仿佛嫌这颗炸弹不够响，又抛出了一个更具爆炸性的消息，“为了确保影片内容的‘健康’与‘正确’，确保它能百分之百地符合。
我们将会主动向港府新闻处、以及‘电影内容审查委员会’筹备组的官员，发出最诚挚的邀请，恳请他们能拨冗担任本片的荣誉顾问，对我们的剧本创作、拍摄过程，进行全程的、深入的指导！”
这番操作，直接把所有人都看傻了。
这已经不是“顺从”了，这简直就是主动解开了自己的衣领，将脖子洗干净，递到别人的刀下，还面带微笑地问：“大人，这个角度您砍得顺手吗？”
整个行业都在嘲笑陈惠万的“投降主义”，认为星万影业那股搅动风云的锐气，已经被港府的雷霆手段，彻底磨平。
他们等着看，星万影业接下来会拍出一部怎样四平八稳、无聊透顶的“样板戏”。
然而，没有人知道，在这副“顺从”的伪装之下，一场致命的暗杀，已经悄然展开。
第154章 远东的利益
黄志明大律师的办公室里，空气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中环所有的阳光与喧嚣，只留下一盏古旧的黄铜台灯，在红木办公桌上投下一圈孤独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卷和昂贵雪茄混合的、属于权力阶层的味道。
黄志明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指尖划过面前那份文件袋，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职业性的困惑与不解。
「陈先生，恕我冒昧，我还是不明白。你让我动用所有关系，花费巨大代价准备的这份东西，和我们正在面临的电影审查条例，有什么关系？」
文件袋里，是两份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资料。
一份，是那位在背后推动草案的立法局议员——周梁女士的丈夫，那位在商界以「亲英」闻名的周姓富商——与「大师」的代理人亚瑟之间，通过开曼群岛一家离岸公司进行的不正当资金往来的确凿证据。
每一笔转账记录，每一个日期，都清晰得令人心惊。
而另一份，则是关于亚瑟的「皇家亚洲文化基金会」，其背后真正的出资方——一家与日本极右翼势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财团——的详细调查报告。
报告的附录里，甚至有亚瑟的父亲，在二战期间作为日本宪兵队官员的服役记录影本。
陈惠万没有立刻回答。他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他将一份早已写好的信，从公事包里取出，轻轻放在了桌上。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材质，没有任何标记，但它落在桌面时那轻微的「啪」一声，却让黄志明的心跳漏了一拍。
「黄律师，你只需要帮我把这封信，用最安全、最无法追踪的方式，送到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陈惠万的声音很平静，但说出的那几个字，却彷佛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
「英国军情六处（MI6），驻港机构的秘密联络点。」
黄志明的手，在拿起茶杯的瞬间，猛地一抖，温热的茶水溅了几滴在昂贵的丝质袖口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双眼因为震惊而骤然收缩。他不是不懂政治，相反，作为顶级大律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潭水的深浅。
但他从未想过，陈惠万会选择用这种方式，直接将手伸向水底最黑暗、最致命的漩涡。
他瞬间明白了陈惠万的意图。
这封匿名信里，没有提一个字关于电影审查，没有提一个字关于星万影业。它像一份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情报摘要。
信的核心内容只有两个：
第一，港府立法局的重要议员的家族，与身份可疑的、有日本背景的外国人，存在巨额的、非法的利益输送，涉嫌严重贪腐，动摇港府管治根基。
第二，这位名叫亚瑟的外国人，其资金来源与日本右翼势力有关，其在香港推动的所谓「文化政策」，极有可能是为了日本的政治利益服务，涉嫌「通日」和间谍活动，挑战大英帝国在远东的战略布局。
陈惠万看着黄志明那震惊到失语的表情，身体微微前倾，双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平静地说道：
「黄律师，你我都清楚，对于港英政府来说，贪腐，是需要切除的肿瘤。虽然难看，但只要不扩散，尚可容忍。但勾结日本，挑战大英帝国在远东的利益，这……是足以引发心脏骤停的绝症。」
他停顿了一下，给了黄志明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句话背后的血腥味，然后才用一种近乎残酷的语气，做出了总结。
「我们不需要自己动手，只需要把这把锋利且消毒干净的手术刀，递到主治医生的手里。」
黄志明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男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为陈惠万处理的所有商业官司、江湖纠纷，都只是小孩子在沙滩上堆砌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