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他们转身准备离去时,地上的那滩「烂泥」,却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地板的声音。
他们惊愕地回头,看到陈惠万正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臂,撑着冰冷的水泥地,试图……站起来!
驱使他站起来的,不只是不屈的意志,更是那份已经刻进骨髓的复仇誓言!
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倒下!
他先是撑起上半身,然后艰难地将一条腿收回,跪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和血沫从他嘴角滴落。
最后,他手扶着墙壁,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两个壮汉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晃晃悠悠地、却又无比坚定地,重新站直了身体!
当他再次站直时,他衣衫凌乱,嘴角挂着血丝,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
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的,是足以焚尽一切的、不屈的火焰。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气喘吁吁的打手,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在剧痛的刺激下,他所有的伪装和冷静都被撕碎,只剩下最原始的、最深刻的愤怒。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那句足以让整个房间凝固的诅咒:
「打够了没有……你们这群……英国佬的走狗!」
第73章 策反
这声怒吼,不是简单的辱骂。
它像一道惊雷,炸响在两个打手的心头,更炸响在单向玻璃后梁总督察的耳中!
它瞬间将这场审讯的性质,从警匪的较量,提升到了民族尊严与殖民压迫的对抗!
两个壮汉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比刚才更加狰狞的暴怒。
被骂作「走狗」,是对他们身份最根本的否定和最恶毒的羞辱!
「你找死!」他们咆哮着,再次冲了上来。
当天色微亮,陈惠万已经被折磨了整整一夜。
他被允许重新坐下,但他整个人已经接近虚脱。
审讯室的门再次打开。
那两个大汉带着一丝不安的神情出去了。
梁总督察终于走了进来。
他挥了挥手,然后亲自给陈惠万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放在他面前。
「陈惠万,何必如此呢?」梁Sir的语气和缓,像是关心老朋友,「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流氓,你是聪明人。」
在经历了极度的身心折磨后,这杯热茶和温和的语气,对普通人来说,是足以摧毁心理防线的致命一击。
「戴维斯是什么人,你我心里都清楚。」梁Sir点燃一支烟,慢悠悠地说:
「刀仔华是『和盛』的人,他死了,你以为社团会为了你,跟我们警方和戴维斯作对?戴维斯能让你身边所有信得过的人,都变成在法庭上指证你的证人。
我们警方也需要一个人为刀仔华的失踪负责。这件案子,我们办定了。
你认罪,我或许可以帮你转成误杀,进去蹲几年就出来了。你要是死扛到底,谋杀罪成立,那就是终身监禁,甚至……死刑。」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缭绕在两人之间。
「或者,还有第三条路。」
梁Sir的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诱惑:
「你和戴维斯之间的恩怨,我们也略知一二。他做的那些事,比你脏得多。你转做污点证人,帮我们指证他。
我保证,这件案子烟消云散,你甚至可以得到一笔奖金,安安全全地离开香港。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怎么选。」
这才是戴维斯和梁Sir真正的杀招。
肉体的酷刑,只是开胃菜。这番话,才是真正致命的毒药,包裹着最诱人的糖衣。
梁Sir是戴维斯的人,他怎么可能真的帮陈惠万去指证自己的老板?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语言陷阱。
它的恶毒之处,在于它利用了陈惠万对戴维斯的仇恨。它给了你一个复仇的希望,一个逃出生天的幻想。
但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你必须先做一件事——展示你的「诚意」。
而这个诚意就是要你开口,要你承认你和戴维斯的矛盾,要你承认你和刀仔华的冲突。
只要你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为了证明自己有资格做污点证人,你必然会提到自己是如何被逼到墙角,如何与刀仔华对峙。
哪怕你只说一句:没错,刀仔华想杀我,我才反抗。
——陷阱,就在这一刻收网!
他们根本不在乎后面的内容,他们只需要你亲口承认「我反抗了」,这就构成了杀人罪的关键口供。
到那时,所谓的交易会瞬间烟消云散,而你的认罪口供,将会被他们牢牢地攥在手里,成为将你钉死的棺材钉。
这是一个专为聪明人设计的陷阱。它不逼你,不打你,而是诱惑你,让你自以为抓住了机会,主动地、心甘情愿地走进他们挖好的坟墓。
这,才是杀人不见血的诛心之计。
陈惠万缓缓地抬起头,一夜未眠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但他眼神的最深处,却没有丝毫的屈服,反而像淬火的精钢,锋利得吓人。
他体内的恢复力正在飞速运转,虽然外表疲惫,但他的精神意志在刚刚的对抗中,已经被锤炼到了顶峰。
他伸出依旧在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的手,端起那杯热茶,吹了吹气,却没有喝。
他看着梁总督察,用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
「第一,我没杀人,所以我不需要选。第二,由始至终,我只有一句话……」
他放下茶杯,用尽最后的力气,身体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让梁总督察脸色骤变的后半句:
「我要见我的律师。梁Sir,你搏这么大,戴维斯给了你多少钱?够不够你下半辈子在赤柱监狱里用?别忘了,ICAC(廉政公署)的咖啡,可比你这里的茶,难喝得多。」
「你觉得,就算你有机会走进廉政公署的大门,是你一个『古惑仔』的话可信,还是我这个『阿Sir』的证词可信?」
梁总督察用这番话,清晰地划出了两人之间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身份鸿沟。
然而,陈惠万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面对这般羞辱和威胁,陈惠万没有愤怒,没有反驳,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梁Sir,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竟然透出一丝……怜悯。
「梁Sir,你说的都对。」陈惠万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我的话,没人信。你官我匪,黑白分明。在ICAC面前,你的话确实比我的重一百倍。」
他承认了梁Sir的优势,这让梁Sir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胜利的微笑。
但陈惠万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但是,梁Sir,如果指控你的,不是我呢?」陈惠万的目光变得锐利,像一把刀,直插梁Sir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如果……是戴维斯亲自把你交出去呢?」
梁总督察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
「你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陈惠万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冰冷的嘲讽:
「你以为,你是戴维斯的亲信?你不过是他用钱喂的一条狗。这件案子,办成了,你拿钱升官,他高枕无忧。但如果……办不妥呢?」
他看着梁Sir那张渐渐失去血色的脸,一字一句,如同在敲击对方脆弱的神经。
「刀仔华是『和盛』的人,不是街边的烂仔,他的死,社团一定会追查。我的不在场证明,天衣无缝,我的律师很快就会来。
到时候,事情闹大,舆论压力、警队高层的压力,都会压下来。戴维斯那种英国人,最爱惜自己的羽毛,他为了自保,需要一个替罪羊……」
陈惠万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魔鬼的私语,清晰地钻进梁Sir的耳朵里:
「一个收受贿赂、滥用私刑、意图栽赃嫁祸的皇家警察,是你,梁Sir。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到时候,戴维斯会第一个站出来,『大义灭亲』,把你交给ICAC,来证明他自己的清白。
你今晚对我做的一切,都会变成他用来指控你的铁证。你觉得,他会为了你这条狗,赔上他自己吗?」
这番话,没有任何证据,却比任何证据都更具杀伤力。它将一个血淋淋的、极有可能发生的未来,赤裸裸地展现在梁Sir面前。
梁总督察的呼吸,第一次变得粗重。他死死地盯着陈惠万,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他内心很清楚,陈惠万说的,不是恐吓,而是事实!戴维斯绝对做得出这种事!
他以为自己即将成功策反对方,然而,梁总督察的反应,却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梁Sir的脸上,那份因恐惧而产生的苍白,竟然在短短几秒钟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赞赏与极致残忍的、冰冷的平静。
他笑了。
「陈惠万,你真的很聪明。」梁Sir缓缓地鼓起了掌,那「啪、啪」的声响,在死寂的审讯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是我见过最危险的对手。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对。戴维斯,确实是那样的人。」
他停下鼓掌,身体重新靠回椅背,用一种近乎欣赏的目光看着陈惠万,就像一个棋手在欣赏对手一步精妙的棋。
「所以,」梁Sir的语气一转:
「我更加不能让你活着,甚至不能让你走出这间警署。因为只有一个完美的、无可辩驳的铁案,才能让戴维斯高枕无忧。」
第74章 插翅难飞
陈惠万的心,在这一刻,如坠冰窟。
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理战,非但没有策反对方,反而坚定了对方置自己于死地的决心!
「你刚刚的分析,不是你的救命稻草。」梁Sir的嘴角勾起一抹恶魔般的微笑,他走到门边,拉开门,对着门外喊道:
「来人!把证物袋拿过来!」
一名警员迅速递上一个证物袋。
梁Sir接过来,当着陈惠万的面,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枚毫不起眼的、西装袖口上的钮扣。
然后,他将这枚钮扣,放进了证物袋中。
「很不巧,」梁Sir的笑容充满了恶意:
「案发现场的法证科同事,在清理水渠时,找到了一枚钮扣。经过初步比对,和你今天被捕时所穿西装的袖扣,是同一款。你猜,化验报告出来后,上面会不会有你的皮屑和纤维?」
陈惠万的瞳孔猛地一缩。这是最直接、最无耻,也最有效的栽赃!
「还有,」梁Sir彷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我们刚刚找到了一位新的『目击证人』。他会证明,在刀仔华失踪的当晚,亲眼看到你和他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并尾随其后进入了后巷。」
「人证、物证俱全。」梁Sir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宣判,「陈惠万,这一次,你插翅难飞。」
梁Sir的嘴角勾起一抹恶魔般的微笑,他没有再给陈惠万任何开口的机会,转身对门外的警员下令:
「把他押回去,严加看管。通知律政司,我们准备正式落案,起诉他谋杀!」
这句话,如同法官敲下的最后一记法槌,宣判了陈惠万的社会性死亡。
门外的警员应声正要上前,梁总督察脸上带着胜利者的从容,转身准备离开这个让他耗费了整夜心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