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山中流民，遭匪寇裹挟、生计无着者，可至官军所设营区报备，我军将按名册发放口粮，甄别冤情，妥善安置，或遣散归乡，或分田耕作，择优者更可录为军辅、甚或从军报国。昔日压榨盘剥之苦，自此一去不返，此乃总兵大人恤民之德政也！”
“然，再有敢啸聚山林、劫掠生事者，即以此贼巢为鉴！”
告示被抄录无数，在山区内发散开来，送到各个寨堡的主事者手中，各寨都多少听说了官兵入山的剿匪行动，见剿匪之势如此迅速，为祸乡里数年的贼寇这么快便被歼灭，不免都吃了一惊。
不过，对于是否要等那位河南总兵进入山区以后，前去赴宴拜见，各寨主事者皆看法不一。
而另一边，光山县外，明军大营。
许言刚从校场巡视回来，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
江北的零星消息如浮萍般断续传来，局势之糜烂远超想象，他本以为这一世有了他横空出世，高杰免于死在小人之手，抗清局势能够有所改善，至少明军还能依托黄河防线抵抗清军一段时日。
却没想到，黄河防线的瓦解速度远超他的预料，甚至连像样的战斗都没有发生，明军就直接舍弃了黄河防线，退至淮泗。
这就使得清军能够毫无阻碍的渡河南下，原本还能在北边作为自己屏障的归德府也空无一人，清军随时可能大举渡河，横扫江北。
许言清楚，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要尽快稳固英霍山区。
就在这时，亲兵快步前来禀报：“总镇，马将军遣快马送回密报及一批俘虏、文书，言明缴获紧要！”
“快传！”
许言心中一凛，他正想着山区那边的进展，马宝的回信就终于送回，连忙命人将密报带来。
没过多久，风尘仆仆的信使便被带了过来，身后两名士兵抬着一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信使见到许言后连忙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函。
许言接过密函拆开，里面的内容是马宝口述，其他人代写的，信中简明扼要地汇报了入山以后的战况，而后便提到了在黑云寨查获出来的书信账册，请许言在查看过后，自行处置。
将书信看完后，许言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手指捏着信纸边缘咯咯作响，他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杀意和愤怒，沉声道：“打开箱子！”
箱子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着各类账簿和一大摞信函。
许言随手拿起一本账簿，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某年某月某日，劫掠某村所得钱财多少，其中几成上交山寨，几成打点“某大老爷”、“某班头”，赫然是与这光山县县衙内官吏的来往记录。
除了县衙内的官吏外，还有一些乡绅富商收买匪徒，袭击对付自己对家的来往书信和所收“佣金”的登记。
许言看后，却是怒极反笑，他是听说过官匪勾结这种事存在，却没想到居然会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那些在他移驻光山县以后，对他毕恭毕敬的衙中官吏，内里却是为祸一方的蛀虫。
他怒，是对于这等蛀虫的厌恶，笑则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大军未来入驻英霍山区，开辟根据地，就需要提前储备大量的钱粮物资。
这要想通过买卖来获得，需要许言付出不小的银钱，可若是能够以此为借口对那些官吏和乡绅进行抄家……
回想起曾经在洛阳城抄家的收获，许言就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传我军令！”他豁然起身，对着外面闻声入内的亲兵命令道：“即刻封锁光山县城，任何人不得进出，派一队精骑持我手令，入光山县衙抓捕名单上的所有涉案官吏——县丞、典吏、捕头一个不漏！”
“遵命！”
亲兵转身离去，许言又下令调动兵马，持书信按图索骥，将涉事的乡绅富商也尽数抓捕抄家。
不多时，便有一队戴着金属面具的骑兵先行冲出大营，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在这队骑兵出发后不久，一队队步卒亦有序出营，或是前去接管城门，或是入城实施抓捕。
官兵的突然行动让出入城门的百姓和商旅惊疑不定，一时也顾不得排队接受检查，慌忙四散而逃，城门很快便变得空无一人。
明军随即顺利接管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而入城抓捕的具装骑兵也先一步抵达县衙，他们直接闯入衙门，迎面正好碰见穿得道貌岸然的县丞在训斥一名小吏。
那名县丞看见一队甲士杀气腾腾闯了进来，下意识心虚了一下，心下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以为自己通匪的事情不可能暴露出来，便叉着腰，理直气壮地呵斥道：
“你们是何人？！此处乃县衙重地，安敢擅闯！”
带队甲士冷冷瞥了他一眼，只是反问道：“你就是此地县丞？”
“正是！”
县丞话音刚落，甲士就大手一挥，喝道：“拿下！”
身后几名甲士旋即扑了上去，直接将县丞摁倒在地，县丞大惊失色，拼命挣扎，心里还存着几分侥幸，高声疾呼：“我乃光山县丞！你们未得朝廷允准，安敢动我！还不快放开！”
甲士哪里管他这么大，直接库库两巴掌呼了过去，那如蒲扇大小的巴掌扇在县丞脸上，令他耳边嗡嗡的，整个人瞬间说不出话来。
第87章 许言入山
整个县衙上下，凡名单上有名者，无一人漏网，知县听闻消息匆匆赶来，看见的便是衙中胥吏皆如待宰猪羊，在士兵的押解下哭嚎哀鸣，磕头求饶，场面混乱不堪。
知县并不知道这些人犯了什么罪，见官兵居然在没有通知他的情况下擅自抓捕自己的部下，顿时勃然大怒，上前喝道：“住手！你们奉了谁的命令？速速将他们放了！”
士兵们只是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听他的话放人，将看见知县出现而骚动起来的胥吏们推搡着押出去，知县见状，更加恼怒，正欲上前阻止，为首的军官就拦在了他面前，道：
“我们是奉总兵大人之命，前来抓捕通匪之人，林知县请不要阻拦！”
“什么？通，通匪之人？”林姓知县大吃一惊，又多看了那些胥吏几眼，连县丞都被抓了起来，全然不敢相信：“你们是说，本县的县丞也通匪？这实在是愚不可及！”
那名军官咧嘴露出讥讽般的笑容：“林知县真是少见多怪了。”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在林知县耳边，让他身躯一震：“这光山县衙，连同城外那些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富户老爷们，私下里给英霍山区内那些贼寇送银子、递消息、销赃物的勾当，桩桩件件都被贼寇记了下来，白纸黑字，还有他们的亲笔书信作保，县丞大人？哼，不过是个穿官袍的山贼罢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得林知县头晕目眩，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些胥吏，后者却在听到军官所说的内容后，知道自己的确东窗事发，一个个低下头不再喊冤，也不敢再与知县对视。
见林知县不再言语，军官大手一挥，便让人将这些人尽数带走，只留下有些失魂落魄的知县还站在原地。
与此同时，光山县城各处，入城搜捕的官兵已然开始按图索骥，对涉事乡绅富商施行抓捕。
一座座深宅大院的大门被强行撞开，惊慌失措的女眷哭喊声、瓷器摔碎声、士兵冰冷的呵斥声、翻箱倒柜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士兵们的行动极其高效，将名单上一个个抖如筛糠的富绅如拎小鸡般抓出，连同抄查出的金银珠宝、地契账簿一并带走。
昔日高高在上、掌控一方经济的乡绅们，此刻如丧家之犬，在明晃晃的刀枪下被拖过熟悉的街巷，他们所依仗的护院打手，在正规军士面前如同土鸡瓦狗，连抵抗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城中的百姓起初惊恐四散，各自躲在家中紧闭门户，听着外面骇人的动静，生怕这是官兵想要撤退之前，对城池进行劫掠，将他们一起波及起来。
但随着时间推移，一些胆大的或者消息灵通者渐渐探出头来，当看到平日里欺压百姓，勾结官府的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被如死狗般拖走，那些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怨气和畏惧，一时令他们觉得大快人心，忍不住想要出声喝彩叫好。
许言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对那些涉案人员进行审判甄别，他直接下令将所有被抓起来的人尽数处死，首级悬挂城楼，以儆效尤。
而那些人的家眷中，男丁贬为苦役，女眷赏赐给军中战功出彩者，家中查抄出来的钱粮充公，作为军资。
查抄充公的钱粮将直接运入山区，许言准备以天堂寨、白莲寨、黑云寨等地作为入山以后的营寨据点，重新兴建寨垒，并将军中钱粮分批囤积在这三处。
所谓狡兔三窟，便是如此。
明军转移入山的动作没有隐瞒县中官员和百姓，许言甚至还下令编写告示，在城中四处张贴，表示清军不日便会来犯，大军将退往山中固守，鼓励百姓随军一同撤入山区。
为了让更多百姓能够随军撤退，他不忘在告示里将清军过去在北方犯下的累累罪行宣扬一番，虽然没有明说，但字里行间还是暗示清军占领光山县以后，会对此地百姓泄愤屠戮。
如果许言没有下令张贴这份告示，那么百姓对于官兵撤入城内或许还是没什么反应，无动于衷。
可在官兵张贴告示，百姓们围观看到以后，上面的内容无异于在水面投入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百姓们对此议论纷纷，有的人从外地来的商旅口中听说过清军在北边犯下的暴行，对告示的内容深信不疑，害怕清军到来以后会将屠刀落在他们的头上。
他们便在惊疑之下，选择收拾家中细软逃离县城，或是跟随官军一起撤入山中避难，或是逃往更安全的江南。
但更多人还是犹豫不决，他们在当地有着属于自己的产业，抛家舍业钻进陌生的山区，意味着抛弃一切根基，留下又害怕清军的屠刀，他们内心焦灼万分，反复思考着，或是打探消息，互相询问邻居的决定，迟迟无法做出决断。
还有部分人不愿离开县城，他们或是在城内有着不小的家底，或是抱有侥幸幻想，认为清军来了未必真的会屠城劫掠，选择紧闭门户，躲进家中当鸵鸟。
许言对于城中百姓的去留，是让他们自愿选择的，毕竟山区内还不确定能够容纳养活数万人，若是光山县的百姓全部跟着他入山，许言反倒会担心养不活他们，坐吃山空。
他张贴告示的目的，除了想让部分百姓自愿随军入山外，还是希望他们能够直接搬离此地，前往江南等其他安全的地方，而不要等清军到来以后，沦为清军驱使奴役的炮灰。
张贴告示的两天后，许言率领大军缓缓开拔，向山区进发，城中那些决定跟随大军一起入山的百姓提前做好了准备，跟在大军后方，在士兵的引导下有序汇成队伍。
不过，这部分人的人数明显不多，只有不过两三千人，他们推着简陋的独轮车、挑着装着行李的扁担，驱赶着毛驴和牛马，跟随士兵的引导一同前往大山。
那些犹豫不决的大多数，终究还是选择了留在县城，他们都保持着侥幸的幻想，只要自己成为顺民，等清军来了以后，就能逃过一劫了。
第88章 安置
许言大军入山，消息迅速在山中传开，各方势力的首领已经提前看过了马宝发出来的告示，听闻那位河南总兵已经入山，各方反应不一。
一些安分守己，只想要保护族人的乡绅堡主思忖再三，还是决定主动向官军示好，等总兵到来后，派出心腹携带礼物前往官军占据的山寨，表示归附。
而曾经与那些贼寇有过交易，虽没有参与过劫掠，但还是担心被牵连清算的堡主，则是决定先观望一阵，若是官军决定清算旧账，那他们就只能被迫奋起抵抗了。
对官军嗤之以鼻的势力还是少数，大部分人虽然是迫于官府压迫盘剥才不得不遁入山中，但对官军还是报以敬畏之心，眼下见官军入山，又以雷霆手段剿匪，有庇护一方之势，纷纷前去投奔。
等许言率军抵达天堂寨时，山下已经流民云集——那些闻讯前来投奔的山中流民皆被马宝做主安置了下来，在山下砍伐树木，修筑临时营地。
许言在入山途中，也没有忘记在光山县以南入山的各个关隘留下驻军防守，他命令张成、胡国鼎二人领本部驻扎各个关隘，自己只带领刘权部和直属自己的营兵入山。
因此，等他到达天堂寨时，身边的兵力其实并不算多，以随军的民夫、家眷和跟随迁徙的光山百姓为主。
许言入主天堂寨后，下令将张胡子、王魁、刘七等贼首的首级悬挂于新设的辕门旗杆上，并派骑兵巡山示众，以此杀鸡儆猴，震慑宵小。
同时，他也下令开设在山下开设粥铺，对前来投奔的流民进行登记造册，分发口粮，未来他们将与随军的民夫、百姓一同开荒。
而随军入山的民夫百姓，许言则是将他们暂时安置在白莲山下安营，派出众多士兵护送经验丰富的农夫，在山区内寻找适合开垦的田地，而后再集中力量进行开荒。
随着许言的命令陆续下达，天堂寨、白莲山周边一时人声鼎沸，十分热闹，百姓们合力砍伐树木，修筑寨墙，防止山间野兽突袭。
当天夜幕降临之前，一座庞大的临时营地便已落成，营中灯火点点，人声渐寂，许言立于天堂寨的寨墙上，俯瞰山下如星火般的营盘，心中思绪翻涌。
山下的临时营地并不适合长期驻扎，这里远离水源，且旁边便是茂密的山林，若突然失火，定会重现刘备火烧连营的惨剧。
因此，还是需要尽快寻得其他合适的地方，将那些百姓流民都动员起来，投入开荒，分散安置。
许言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召来马宝、陈九皋和刘权等人前来议事，灯火摇曳下，许言看着陈九皋沉声道：
“陈都司，流民登记和粥铺事务，你需继续主持，明日天明，对那些登记的流民再行清点，按册分拨工具，组织壮丁轮班开荒，若有闹事者，不必姑息，但也要以安抚为主。”
陈九皋抱拳应喏，他注意到许言所说的开荒一词，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总兵大人，若要组织壮丁开荒，安置流民，属下倒是知道几处地方。”
“哦？”许言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何处？”
陈九皋解释道：“山南有两处土质较好的山间谷地，又毗邻史河、淠河，水源丰富，是可供开垦的良地，属下率部入山后，本欲组织人马前往开垦，但奈何人手不足，不得不作罢。”
“而今总兵大人麾下有众多壮丁，又从光山县带来诸多农具、牲畜，如何不愁将这两处谷地开垦成良田，供给英霍数万军民？”
许言听后，微微颔首，肯定了陈九皋的提议，道：“若这两处谷地正如你所言水土丰饶，那正是安顿军民，生产自足的上选，对山中地形熟悉者无人可与你比拟，此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
说完，他目光转向刘权，道：“刘权，你即点齐本部部分精锐，明日起负责护送勘察队伍，沿途清剿可能出现的零星游匪，确保勘察及后续开荒安全。”
“属下领命。”刘权与陈九皋一同郑重应下。
陈九皋更是精神一振，立刻补充道：“谢总兵大人信任！属下勘察后，会尽快绘成舆图，预估所需人手、工事，并划分区块，以便分拨流民，有序开垦。”
“嗯，你考虑周详。”许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开荒乃长久之计，农具、耕牛、种子等物，我会下令从随军辎重中优先调拨。”
“至于清点流民之事，便交由你弟陈石负责吧。”许言接着说道，他在入山以后，也从马宝那听说了陈石的事迹，此人也算可用之材。
陈九皋连忙代替自己的堂弟应下，并对许言的信任表示感激。
……
次日，陈九皋便与刘权一同带兵护送壮丁离开营地，向史河、淠河谷地赶去，若果真适合定居，百姓和流民便会分批送往那里，参与开垦工作。
另一边，在得知许言已经抵达天堂寨，并开始着手安置流民百姓后，那些决定归附官军的乡绅堡主们纷纷派出自己的心腹或是族人，携带礼物前往拜见，表示归附。
许言对他们的到来自然是表示欢迎，他在天堂寨内接见了各方使者，向他们表示大军入山，是为了庇护一方，并以此作为抵御北虏的重要防线。
他对众人说道：“鞑子屠城掠地，凶残暴虐，妇女老幼皆不能免，中原故土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我等身为大明将士，唯有据险死守，与鞑血战到底！”
“尔等虽栖身山中，但亦是朝廷子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此时唯有同心戮力，在本爵号令下修筑关隘堡寨，操练乡勇，保境安民，方能为我山中数万军民求得一线生机，待朝廷大军反攻，我等便是插在鞑虏后心的一柄利刃。”
使者们听着许言描述的清军暴行，又联想到崇祯年间不时传来的清军入寇后犯下的累累暴行，无不面色凝重。
第89章 清军渐近
短暂的死寂后，厅堂内嗡鸣声起，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代表最先起身，对着许言拱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