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所有的疑虑,此刻结合起眼前之人从明营那里探听来的情报,瞬间被无限放大、串联起来,变得无比清晰且合理起来。
此刻,在已经有些上头的卢光祖心里,这即便是明军的反间计,王世选的本身也并不干净了。
此时的他只想立刻点起兵马,冲到王世选的营地,亲手将这叛逆千刀万剐!
然而,残存的理智如同最后一道脆弱的堤坝,死死挡住了这股汹涌的杀意,王世选掌控着相当一部分武昌城防兵力,尤其是几个关键的城门。
现在明军大军压境,随时便可能兵临城下,许言正磨刀霍霍,若是此刻在城中内讧火并,无异于自毁长城,将武昌城拱手送给许言!
那结果,必然是玉石俱焚,绝无幸存的道理,他卢光祖就算要死,也绝不能以这种方式窝囊地死在王世选这种“小人”手中,更不能让许言轻易得逞!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半晌以后,他才盯着跪在地上的俘虏,眼神阴鸷得可怕,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除了你,还有人知道此事吗?”
俘虏迎见他的眼神,浑身一颤,连忙道:“小人吴二狗,是……是斥候营丙队的。回大人话,小人一逃回来就直奔总兵署报信,路上遇到巡骑时也只说有紧急军情禀报总镇,不敢吐露半个字!绝无他人知晓!”
卢光祖眯起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吴二狗,确认他不像在说谎,心中的一个念头瞬间成型,他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嘉许的笑容,道:“吴二狗,你做得好,此次能探得如此重要敌情,你功不可没!本镇先且赏你纹银五十两!”
说着,他朝旁边的亲兵使了个眼色。
亲兵会意,立刻取来一小袋银子递给吴二狗,吴二狗捧着银子,既惊又喜,连声道谢:“多谢总镇大人厚赏!多谢大人!”
冰冷的银两入手沉甸甸的,对他来说不啻于一步登天的美梦成真,心中的恐惧和疲惫都被这股狂喜冲散了大半,他只觉得这一路的艰辛、江水里的挣扎、还有担惊受怕都值了,卢总镇果然赏识忠勇。
然而,他低头捧着银袋叩首时,却未能看见卢光祖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冰冷杀意,不管这吴二狗带回来的情报是真是假,他都不可留下。
此人知道得太多了,万一他嘴上没把门,或者被有心人套话,将王世选疑似投敌之事传扬开去,后果不堪设想。城中本就如惊弓之鸟,人心惶惶,若再闻听副将都要降了,顷刻之间便会炸营崩溃,到时候,莫说守城,怕是被暴民和乱兵冲了总兵署也说不定。
卢光祖缓缓坐回椅中,脸上的笑意缓缓退去,他沉声吩咐刚才递银的亲兵:“李伍,吴二狗此番劳苦功高,你带他下去,务必‘妥善安顿’,给他找些热食压压惊,此事事关重大,嘱咐他不可对外人提起半字!”
李伍是跟随卢光祖一路以来的忠诚心腹,最是懂得察言观色,他见主子脸上毫无喜色,语气更是刻意加重了那几个关键词,其中的森然之意已然再明显不过。
他立刻躬身应道:“是,大人!小的明白!定将吴兄弟‘安置妥当’,您放心。”
他心中了然,这所谓“安置”,便是让此人带着秘密永远闭嘴了。
吴二狗却还沉浸在喜获厚赏的激动中,对卢光祖话语中的弦外之音毫无察觉,只当是总镇大人体恤下属,怕他走漏风声引来麻烦。
他顺从地跟着李伍,满怀感激地向卢光祖又鞠了一躬:“小人省得!绝不辜负大人厚恩!”
他紧紧攥着银袋,觉得跟着这位“明主”前程似锦,浑然不知死神的脚步已悄然临近。
第145章 嫌隙
出于谨慎,卢光祖最终还是决定先按兵不动,继续监视王世选的动向,若是他真的里通外敌的迹象或是其他什么小动作,那就先下手为强,把王世选干掉。
许言并不知道自己的离间计有没有产生效果,他在武昌县驻扎数日,一直等到兵马辎重尽数运到江南后,才下令大军开拔起程,直扑武昌而去。
随着明军开拔,武昌县外营垒撤除,一时间尘土蔽日,旌旗招展,数万精锐步骑组成的长龙,沿着通往武昌府城的官道蜿蜒前行,沉重的脚步声与车轴转动声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嗡鸣,辎重车辆满载粮秣军械,在军卒的吆喝和骡马的嘶鸣声中缓缓移动。
大军前方,不断有游骑探查游弋,与还未来得及撤回城内的清军斥候交手,并陆续将敌军军情传回本阵。
卢光祖得知许言终于领兵杀来,顿时提起精神,下令将所有斥候撤回来,并封锁武昌各门,没有自己的令牌,严禁任何人进出。
一时间,武昌城中更加慌乱,人心惶惶,各种谣言在街头巷尾疯传,有人说城外明军有数十万之众,有人说明军破城后会再度焚城劫掠,还有人说城中已经潜入了明军细作,种种消息令武昌军民充满了恐慌。
为此,卢光祖只能下令严查谣言的来源,禁止军中谈论此事,他心底对王世选也更加充满疑虑——这些谣言不可能是无的放矢,他先入为主的认为,这背后的造谣者极有可能是有着通敌嫌疑的王世选。
在兵荒马乱的氛围中,九月二十日,明军终于兵临武昌城下,武昌城外扬起蔽天烟尘,凝结成一片肃杀的土黄色。
上万明军甲胄鲜明,在秋日的惨淡日光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旌旗猎猎,长矛如林,沉重的脚步声与车轮滚动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寂静,以及随后响起的、节奏单调却撼人心魄的战鼓轰鸣。
“明军来了!”
城头上,气氛凝滞如冰,卢光祖身披重甲,按剑立于箭楼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的目光死死扫过城下黑压压的明军方阵,每一次战鼓的捶击都像砸在他的心口,然而比城外大军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站在他侧后方数步之遥的王世选及其部将。
尽管王世选目前都没有露出通敌叛国的痕迹,但他还是对其充满了防备,每当看到王世选沉默凝望城外的背影,卢光祖都觉得那看似忧虑的表情下,掩藏着不可告人的算计与背叛的急切。
随着明军距离武昌府城越来越近,他也逐渐有些坐不住,数次寻找借口不动声色地调开隶属于王世选麾下的部分关键地段守军,换上忠诚于自己的人马。
如果只是一次两次,王世选还可能不放在心上,可次数多了,即便是他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对,他能够隐约感受到卢光祖的猜忌,这如同芒刺在背。
就在这城上主副将之间无声的猜忌暗流汹涌之际,城下的明军已然开始拆卸马车,准备修筑围城营地。
武昌府城墙高城坚,有着多个城门,即便是数个月前经历过左良玉纵兵焚城,城墙也没有遭到太大的损坏。
许言策马立于军前,眺望着这座雄壮的城池,颇有一种望洋兴叹的感觉,这是他自从穿越以来,第一次看见如此庞大雄壮的城池,之前落魄的洛阳城不能与她比拟,被黄河淹没的开封府也无法窥见其昔日之繁华。
“好一座雄城!”
他不禁感慨道。
只是不知道,要想攻克此城,需要付出多少己方将士的性命?
不过,城池虽然坚固,守军却并非一条心。
许言不指望俘虏那个粗糙的谎言能立刻让卢光祖与王世选火并,卢光祖能够在明末这个吃人的时代爬到总兵的位置,最基本的城府和判断的能力总该是有的。
他只需要将怀疑的种子种在卢光祖的心底,任其自行成长发芽即可。
就在这时,马宝拍马而来,对许言说道:“侯爷,武昌城池连绵数里,而我军兵力仅有不到两万,若是分散于各门,反而会被清军寻得机会,逐个击破,末将提议仅分两路兵马,一路攻眼前这武胜门,一路可转攻其他门,以分散清军兵力。”
许言闻言,只思忖片刻,便点头同意了马宝的提议,道:“不错,三宝考虑的倒是周全,你可命人前去探查武昌各门,寻得合适之处,再报于我,分兵攻打。”
“遵命!”
马宝抱拳应诺,直接带着一队游骑离开本阵,前去亲自探查各门城防情况。
而许言本人,则是收回了观察城墙的目光,下令大军于沙湖湖畔安营扎寨,此处距离城墙有一段距离,守军若是胆大包天到敢主动出城迎战,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发现并备战,而且这里也能就近取水。
见明军没有急着攻城,而是开始安营扎寨,城墙上的卢光祖一行人也逐渐收回目光,撤回城内,开始商议接下来如何应对明军的围城。
王世选全程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卢光祖那对他来说有些莫名其妙的猜忌让他心中憋闷,仿佛有一团浊气堵在胸口。
随着军议开始,众将正襟危坐,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卢光祖坐在主位,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在座的诸将,最终在王世选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明贼大军压境,营寨已立,许言这厮不急于攻城,分明是要困死我等,待我军心自乱,诸将有何退敌良策,畅所欲言!”
他虽然说是畅所欲言,但目光不时落在王世选身上,显然是希望王世选这个副手率先表态,厅堂内一时寂静,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各类嘈杂声,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了王世选。
王世选却仿佛置身事外,他只是微微垂着眼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带上镶嵌的一块温润白玉,卢光祖莫名对他产生猜忌,此刻还要他建言献策?他心中冷笑。
在这充满猜忌、甚至暗中掣肘的关头,任何献策都可能被曲解,他宁可暂时做个哑巴。
时间一点点推移,厅堂内的尴尬气氛几乎凝固,王世选的沉默,在卢光祖眼中,无异于无声的挑衅,他按在扶手上的大手不自觉用力攥紧起来。
最终,卢光祖忍耐到了极限,在他看来,这不仅是推诿,更是心中有鬼,若非通敌,何以在存亡之际不发一言?
“王副将,你可有御敌之策?”他忍不住点了王世选的名字。
王世选的眼皮微微一颤,摩挲玉带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视线,迎上卢光祖那双充满审视甚至隐隐燃烧着怒火的眸子。
厅堂内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王世选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团堵在胸口的浊气压下去,声音充满了平静和疏离,淡淡道:
“末将愚笨,并无御敌之策,但凭总镇差遣。”
这话说得轻飘飘,落在卢光祖耳中却是让他心中的怒火更加翻涌——这算是什么回答?这是演都不演了?
“但凭差遣?”卢光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尖锐的讽刺,“王副将!城外是许贼的数万精锐虎视眈眈,城内数万军民性命悬于一线!你身为朝廷命官、武昌副将,怎可如此态度?!”
他本来想顺势将王世选里通外敌的可能说出来,将王世选拿下,但话到了嘴边,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现在没有万全的证据,他在城中的兵力也并不占优,一旦他将王世选拿下,其麾下兵马定会举兵作乱。
见卢光祖突然发怒,厅堂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在座的其他将领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目光在两位主官之间游移,既不敢附和卢光祖,更不敢同情王世选。
卢光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话来:“既然王副将如此信任本阵调度,那本镇便即刻下令——”
“城中驻防兵马重新调配,王副将,念你连日辛劳,城北忠孝门、武胜门一带防务由本镇亲信部将领兵接管!你与你麾下精锐移防城内校场,枕戈待旦,以为中军机动,随时听候本镇号令驰援各方!城头防务事宜,暂由本镇统筹,无令不得擅动!诸将务必谨守己责,但有懈怠通敌者,休怪本镇军法无情,立斩无赦!”
他话音落下,众人皆是一片哗然,这命令看似是体恤王世选辛劳,将其麾下兵马调离至关重要的前线城防,作为预备队,可实则是彻底剥夺了王世选对城墙防御的实际指挥权。
众人的目光不禁在两人身上不断流转,心下暗自猜测着他们今日为何会突然闹成这种局面,王世选平日里虽然对卢光祖颇有些不满,可明面上还是恭敬的,卢光祖今日是发了什么疯,这般对他?
几个与王世选交好的将领想到这,顿时有些不满,一个被许言杀得如丧家之犬般逃回来的败军之将,有什么资格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
漩涡中心的王世选听到他的命令,则猛地抬起头来,这一瞬,他仿佛瞬间明白了卢光祖为何会对自己产生猜忌了,这难道是他担心自己会里通外敌,开城献降?
意识到这点,王世选的脸色猛地涨红,整个人的内心被名为恼怒的情绪充满,他是的确有想过要开城献降不错,可终究还是没来得及这样干,卢光祖居然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直接将他调离前线!
好好好!
既然你这样揣测我,还这样羞辱我,那就不要怪我了!
王世选咬紧牙关,强行将胸中的怒火压下,咬牙道:“末将遵命!”
而后,他没有再看卢光祖一眼,豁然起身,在众人混杂着同情、疑惑等等情绪的目光中大步离开厅堂。
卢光祖盯着王世选消失的方向,脸色阴晴不定,心中的疑虑非但未因成功夺权而平息,反而更加不安起来——此人连抗辩都没有,莫非是心虚?还是…另有所图?
他暗自咬牙,今日算是彻底翻了脸,必须立刻加强对王世选的监视,更要严防城内任何异动。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收回目光,强迫自己维持住威严,目光扫过其余神色各异的将领,道:“都听清楚了吗?忠孝门、武胜门即刻换防,其余人等,各归本位,严防死守,谁若敢懈怠半分,休怪本镇军法无情!”
众将面面相觑,终究不敢多言,纷纷抱拳应诺:“遵总镇令!”
另一边,王世选大步流星地走出总兵署,他面色铁青,阴沉得几乎能够滴出墨水来,值守的兵卒看到他这副模样,都自觉地远远避开,生怕触了他的霉头,惹祸上身。
“将军,总镇如何安排?”几名心腹军官早已等候在门外,见王世选浑身杀气地走来,连忙迎上低声问道。
“安排?”王世选冷笑一声,讥讽道:“卢光祖小儿,疑我通敌!已将我调离前线,让我去当什么预备队了,真是可笑……”
几人闻言,顿时勃然色变,失声道:“什么?这……这卢光祖简直欺人太甚!他怎敢如此污蔑将军!”
“有何不敢?”王世选猛地站定,扭头看向身后的总兵署,冷声道:“在他眼中,我王世选只怕已经成了通敌的内鬼,如今大军压境,他倒有闲心先对付起自己人来了!”
几人皆义愤填膺,有人捏拳砸掌,低吼道:“将军,那卢光祖自己无计可施,御敌无能,就拿将军来泄愤,此等小人,我们……”
“我们如何?”王世选的声音陡然转冷,打断了那人的话,低声呵斥道:“难道此刻杀回议事厅,与那老匹夫火并一场,让城外许言看了笑话?坐实了通敌之名?”
军官们一时语塞。
王世选深吸一口气,继续迈步走向自己的营盘,心腹们连忙跟上,他接着说道:“不过,既然卢光祖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老子真的如他的意,当这个小人又如何?是那个老匹夫逼我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但他们都没有出言劝阻,反而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第146章 内应
部将们虽然都跃跃欲试,但眼下还在街头,不好马上表态,一直等他们回到营盘,进入王世选的大帐后,他们才纷纷拜倒在地,对王世选抱拳低吼道:
“将军!我等愿追随将军,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王世选环视众人,胸中的愤懑被这股决死之气点燃,他知道,自己一旦做出降明的决定,就再无回头路。
但是,卢光祖如此对待他,也由不得他了。
“好!”他压低声音,眼神锐利如刀,扭头看向自己的一名亲兵,道:“李达,你你曾在江上做过艄公,水性最好,今夜子时,从望山门外小码头潜下江去,务必小心谨慎,避开巡江哨船,前去明军中军。”
名为李达的亲兵神色一紧,重重点头,道:“请将军放心!小的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定会完成将军所托!”
王世选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他的令牌印信,对着亲兵叮嘱道:“以此令牌为凭,告诉那许言,我王世选此前之所以降清,乃是被左梦庚裹挟,不得已而为之,而今朝廷王师兵临城下,我不愿同卢光祖这等无谋短视之辈同殉!愿以宾阳、中和两门为献,乞得侯爷大军入城!约定明夜三更,我部夺占宾阳门城楼,举火为号,届时只须看见城头高举三支火把,便是城门洞开之时!”
王世选的人马虽然被从城北二门调走,但由于武昌城内兵力稀缺,远离明军囤驻的宾阳门以及位于城南的中和等门也都还有他的兵马驻扎。
要想起兵作为内应,远离卢光祖亲自坐镇的城内的宾阳、中和二门,是最好的目标。
他说完,还未等亲兵应下,几名部将却有些疑虑,其中一人道:“将军,宾阳、中和等城楼远离明军围城大营,即便提前与明军约定好,我军举事后,明军也无法及时响应。”
王世选闻言,眉头紧锁,亲兵李达也停下欲行的脚步,看向自己的将军,王世选此前被忿恨冲昏的头脑冷静了几分,他踱步到大帐中央铺着的城防舆图前,目光在武昌城各门和城外明军沙湖营地的位置上来回扫视。
部将说得没错,他选定的宾阳门位于武昌府城正东,中和门更是地处城南距离明军主力于沙湖湖畔的扎营之地确实太远,三更时分举火,即便明军接报后立即行动,想要大军在黑夜中悄然从城北移师城东,而不惊动城中守军,几乎不可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