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的目光在王朝恩身上停留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王府尊深明大义,保全城池,使百姓免遭战火,此乃大功一件。”
他的声音不高,清晰落在每个人的耳边,跪伏在地的士绅们闻言,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王朝恩心下一松,却不敢真的放松下来,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语气愈发恭谨:
“侯爷明鉴,罪官不敢居功,唯愿侯爷宽宥全城百姓。城中粮仓、府库俱已封存,罪官愿全力配合王师接管。”
许言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街道两侧肃立的士兵,突然话锋一转:
“本侯听闻,夜里城内曾有骚乱?”
王朝恩心头一跳,立即回道:
“回侯爷,确有零星歹徒欲趁火打劫,下官想着侯爷大军既至,断不能令城中生乱,这才冒昧命衙役弹压。”
许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终于翻身下马,在亲兵簇拥下走到王朝恩面前:
“王府尊能于危难之际恪尽职守,实属难得。”
他亲手扶起王朝恩,这个举动让在场所有降官都松了口气。
许言继续说道:“如今衡州初定,城中民政诸事,还要倚仗王府尊这样的老成之人。”
王朝恩连忙再度躬身作揖:“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滚鞍下马,对着许言抱拳道:
“禀侯爷!黄朝宣从水门逃脱,郝将军正在沿江追击!”
许言眉头微皱,随即舒展开来:“也罢,穷寇莫追,传令郝摇旗,巩固城防要紧。”
说完,他又转向王朝恩,似笑非笑地问:
“王府尊以为,黄朝宣会逃往何处?”
这一问突如其来,王朝恩心念流转,知道这是许言再次考验他,便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下官以为,黄朝宣必往武冈投奔刘承胤,黄逆此前便写信试图联合刘承胤合攻侯爷。”
“呵,武冈刘承胤,果然是他。”许言冷笑一声,显然是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继续对王朝恩道:“王府尊,你熟悉本地庶务,暂仍以知府之名,协助我军处理善后事宜。
首要者:一,清点府库钱粮、户籍图册,上报不得有误;二,张贴安民告示,晓喻全城,我军秋毫无犯,百姓各安其业;三,组织人手,救治伤患,清理街道,掩埋尸首,防止疫病;四,协助点验俘虏,登记造册。”
说完,他顿了顿,补充道:“诸般事宜,需迅速、稳妥,若有掣肘难办之处,可直接报于本侯。”
“下官明白!”王朝恩连声应下:“定当竭心尽力,不负侯爷重托!”
……
随着城池易主,初步的安民告示张贴出去,城中的混乱逐渐平息,府库、税库等也被许言的人马接管,并进行清点。
一番清查下来,汇报上来的结果倒是让许言不免吃了一惊。
前面提到过,何腾蛟在担任湖广巡抚之时,于各地设置诸多苛捐杂税,搜刮百姓,下面投效他的部将也都有学有样,其中以黄朝宣最为贪婪。
他在衡州各地巧立名目,敲诈百姓及士绅,贪污甚巨,以至于许言的人在清点府库后,共得现银约八万两,各类钱钞折银约四万两。
而官仓存粮粗略估算超过十五万石,另有武库内缴获铁甲八百余副,棉甲、皮甲三千余具,弓弩上千张,箭矢数万支,火药三千余斤,刀枪无算……
清单报出,不仅许言,他麾下的部将们也都大吃一惊,而后皆面露喜色,如此丰厚的缴获,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更别说那十五万石粮食,足以支撑他们现有兵马最少一年时间,那大量的军械装备,也能武装他们的人马。
而后便是此战的战损,此战由于算是夜袭,真正死于许军之手的衡州兵并不多,只斩首约莫五百余级,俘虏镇兵近三千人。
另有黄朝宣麾下家丁、亲兵约三百人被俘,多是悍勇之辈,对于这些家丁、亲兵,许言也知道多半是无法将他们招为己用,再加上他们背靠黄朝宣,平日里耀武扬威,欺压良善,便直接拖出去斩首。
近三千人的俘虏,要是再加上七里坪之战中被俘的八百多人,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不妥善处置,将会埋下隐患。
许言略一沉吟,还是下令道:“将降兵仔细甄别,老弱病残者可发放少许钱粮遣散归乡,其余精壮,少数补充入亲兵镇,其余或是充入长沙守备,或是送往湖北,打散后补充各镇。”
“至于武库内的军械甲胄,参战各部论功勋发放分配。”他继续说道。
听到是论功勋发放分配,身上缠着一圈绷带的曹志建顿时眼前一亮,他和他的部下作为诈城的敢死队,在此战可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连他本人都在厮杀中负伤。
若是论战功,肯定是他这一部人马称第一!
果不其然,下一瞬,许言的目光便转向曹志建,对其说道:“曹将军,你部诈开城门,血战夺门,坚守待援,居功至伟。准你部优先挑选铁甲两百副,棉甲、皮甲五百具,弓弩三百张,箭矢五千支,另拨银八千两犒赏士卒,阵亡者加倍抚恤。”
曹志建闻言,激动得单膝跪地,声音洪亮:“末将代麾下儿郎,谢侯爷厚赏!定为侯爷效死!”
这一赏赐极为丰厚,尤其是优先挑选甲胄的权利,在场众人都知道甲胄的重要性,有甲和无甲可是天差地别。
不过众将虽然羡慕,却也心服口服,毕竟没有曹志建冒死夺门,他们也不可能如此顺利拿下衡州。
许言抬手让他起身,目光又扫向马进忠和郝摇旗:“马将军、郝将军,你二人接应及时,扩大战果,击溃黄朝宣反扑,功不可没。各赐铁甲一百五十副,棉甲、皮甲三百具,弓弩两百张,箭矢六千支,赏银三千两。”
马进忠和郝摇旗也面露喜色,出列谢恩。
许言接着又对王进才及亲兵镇等部属给予了相应的赏赐,务必做到论功行赏,大体公允。
处理完军务赏赐,许言看向一旁恭立的王朝恩,点了他的名字,道:“王府尊。”
“下官在。”王朝恩连忙抬手应道。
“清点府库,安顿民生,乃当前第一要务,这八万两现银,留三万两充作军资,其余五万两并那些钱钞,用于衡州地方善后,抚恤城中受损百姓,招募民夫清理城防,整修被损毁的屋舍,以及补贴来年的春耕。”
王朝恩闻言,心中大为触动,他原以为许言会将这些钱财大部分充入军库,没想到竟拿出大半用于地方恢复,这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他深深一揖,语气更加恭敬许多:“侯爷仁德,心系黎民,下官代衡州百姓,谢过侯爷!定将此银钱分毫用于实处!”
许言微微点头,继续说道:“那十五万石粮秣,乃我军与衡州百姓之命脉,需派重兵把守,妥善保管,支取需有严格章程。具体细则,由你与马进忠将军会同拟定。”
“下官(末将)遵命。”王朝恩和马进忠齐声应道。
第174章 刘承胤
拿下衡州后,随着地盘越来越大,一个问题也不可避免的摆在了许言面前,让他不得不将解决这个问题放在日程上。
欲成大事,仅凭现有的武将和一套勉强运转的旧官僚体系是远远不够的,武夫可夺地,却难治地;旧吏可维稳,却难开新。
许言需要的是真正能辅佐他制定战略、治理地方、协调各方的人材,尤其是熟悉湖广情势的本地士人。
因此,当天下午,许言就再度召见了还在忙碌于安抚民心、恢复生产的王朝恩,在确认了钱粮、军械、安民等诸事都已按部就班后,他看似随意地问道:
“王府尊,你久在湖南为官,熟知本地人物,如今湖广大部初定,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不知这衡州府,乃至湖广之地,有哪些贤才能士,可为朝廷……嗯,可为本侯分忧?”
王朝恩敏锐捕捉到了许言后面提到朝廷时的突然改口,但他并没有将心中所想表露出来,毕竟眼下自己寄人篱下,要想报名,唯有配合许言。
因此,他略一沉吟,谨慎地回道:“侯爷求贤若渴,实乃地方之福,我湖广虽经战乱,确也不乏才俊。只是……许多人或因避乱隐居山林,或因观望时局而不愿出仕。”
“无妨。”许言摆摆手,“但有真才实学,心向正道者,无论其此前是隐居还是观望,本侯皆愿以诚相待,虚位以待。王府尊可先举荐几位,待之以礼,请来一见。”
王朝恩见许言态度诚恳,便也不再藏私,整理了一下思绪道:“侯爷,下官以为,眼下或可招揽以下几类人才。”
“其一,乃精通实务、熟悉钱粮刑名的干吏,如衡阳县丞周启年,虽职位不高,但于田亩、税赋之事极为精通,且为人清正,只是不善逢迎,故久不得升迁。此类人才,于稳定地方、恢复生产大有裨益。
“其二,乃熟知兵事、可参赞军务之人,原永州兵备道金事王橓,因与上官不和去职,现隐居衡山。此人通晓舆图,对湖南各处关隘、兵力部署了如指掌,或可为侯爷参详军机。
“其三,乃在士林中有清望的学者名流。如武夷先生王朝聘,其长子王介之于崇祯十五年中乡试第四十名,三子王夫之中乡试第五名,可谓书香门第。”
王夫之?
许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愣住,如果不是同名同姓的话,这个王夫之应该就是历史书上的那位明末三大家之一的王夫之吧?
他没有刻意表露出心中的震惊,等王朝恩说完后,他故作玩笑般说道:“王府尊,这位武夷先生从名字来看,莫非和你有亲戚关系?”
王朝恩闻言,却是面露羞愧,道:“下官惭愧,不论文学造诣还是品性都远不及武夷先生半分,又怎敢与武夷先生攀亲?”
许言见他如此表现,心中对这位武夷先生更加好奇,也更想将其纳入麾下。
但是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对这些士人而言还是有些尴尬,若从正统观来看,他和张献忠、左良玉之流恐怕没有太大区别。
因此,许言也不奢望能够将王朝聘和他的儿子们招揽到自己麾下。
不过明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下的,他故作沉吟,对王朝恩道:“对于武夷先生这等大贤,不可等闲视之。”
“王府尊,还要劳烦你先行一步,代本侯前往拜会,表达敬意,言明本侯志在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安定湖湘桑梓,亟需贤才辅佐。不必强求先生立即出山,只望能容本侯日后亲往请教。”
“至于周启年、王橓等实干之才,眼下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他们熟悉本地情弊,正当其用。”
“下官领命!”王朝恩心中一震,许言对王家父子的重视程度超乎他的预期,竟打算亲自拜访。
“此外。”许言思路愈发清晰,“即刻以湖广巡抚的名义张榜安民,并加一条:凡湖广士民,有一技之长者,不论出身,皆可至府衙自荐,经考察属实,量才录用。无论是通晓农事、水利、刑名、钱谷,还是善于工匠、商贸,本侯皆虚位以待。”
他要的不仅仅是为官为吏的读书人,更是各类能促进生产、繁荣经济的技术和管理人才,湖广富庶之地,他要好好经营起来了。
王朝恩听言,心下一惊,这许言展现出来的野心和图谋让他忍不住多想,他身为正统的朝廷官员,与许言合作,只怕是与虎谋皮……
然而他对此也别无选择,除非是直接弃官逃跑,可他寒窗苦读数十载,好不容易才爬到这个位置,让他就这样弃官而逃,他如何会甘心?
王朝恩心中充满了纠结……
……
王朝恩离去后,许言又唤来了几位部将,决定趁大胜之势,继续向武冈州用兵,彻底解决湖南境内还在割据观望的军头。
那刘承胤和黄朝宣一样不愿服从自己,又与后者暗送秋波,书信联络密谋反对自己,许言自然不可能放过此人。
更何况,黄朝宣眼下也逃往武冈州,许言可没有手下留情的习惯,此前之所以说什么穷寇莫追,也是想等黄朝宣跑到武冈州以后可以将他们二人一网打尽。
如今新破衡州,缴获丰盈,士气正盛,而黄朝宣新败,刘承胤必然震动,正是挟大胜之威,一举荡平武冈的最佳时机。
因此,等马进忠、郝摇旗等人被召来,许言便开门见山,对众人说道:
“诸位,漏网之鱼黄朝宣,已逃往武冈刘承胤处,此二人勾结,意图对抗我军,窥伺我湖南腹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本侯决意,即刻整军,兵发武冈,彻底扫平湘西南!”
众将闻言,非但没有惧色,反而个个摩拳擦掌,衡州之战的丰厚收获和赏赐就摆在眼前,那刘承胤的名声比黄朝宣更臭,想必身家也不会薄。
马进忠率先抱拳:“侯爷英明!刘承胤不过一土寇,仗着地利苟延残喘,我大军携大胜之威,必可一鼓而下!”
郝摇旗更是嚷嚷道:“侯爷,让俺老郝做先锋,定把那刘承胤和黄朝宣的狗头一并拧下来献予帐下!”
曹志建因伤未愈,脸色还有些苍白,但也激动道:“末将愿率本部为大军前驱,再立先登之功!”
许言目光扫过众将,对他们的求战之心很是满意,但他还是抬手示意几人先冷静下来,而后才沉声道:
“刘承胤非黄朝宣可比,武冈地处五岭北麓,山高林密,城防险固,刘部多为本地苗瑶土汉兵勇,擅长山地作战,不可轻敌。”
“马进忠。”他首先点了马进忠的名字。
“末将在!”
“你率本部兵马,并王进才部为南路军,沿湘江南下直取永州,先下永州,而后进逼武冈州,切断刘承胤遁往广西的道路。”
马进忠与被点到名的王进才一同抱拳:“末将领命!”
“郝摇旗。”
“末将在!”
“你率本部兵马向宝庆进军,克宝庆后南下武冈,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直逼武冈城下,不必着急攻城,待南路军切断其退路,本侯领主力抵达,再合兵攻城。”
“得令!”
许言最后才看向曹志建,对其说道:“你伤势未愈,不宜征战,便着你率本部兵马南下接管桂阳州、郴州等州县,防范广东方向。”
听到防范广东方向四个字,曹志建一时愣住,广东方向可是朝廷的地盘,这难道真的准备与朝廷撕破脸,刀兵相见了?
许言见他愣住,眉头微蹙,道:“曹将军,可是有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