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堵胤锡在官场上不论是品性、能力还是名声都有目共睹，再加之他一直以来都在湖广任官，对于湖广局势要远比朝中大臣认识更深，因此由他升任湖广巡抚明显最为合适。
随着南京朝廷的调兵遣将和措辞严厉的诏书发出，整个南方的局势骤然紧张起来，战争的阴云笼罩在湖广上空。
刚刚自武冈率兵返回长沙的许言，几乎同时接到了两方面情报：一是朝廷使者李沾携严旨正快速赶来；二是阮大铖已在九江集结兵马，摆出西进姿态，而两广的丁魁楚也传来动静，似有北上之意。
这让他意识到朝廷恐怕不会轻易向自己妥协了，若是没能达成统一意见，那他只能仓促以还未彻底整合的湖广之地，对抗整个南明朝廷。
第177章 立场
尽管不知道那李沾携带的诏书中的内容，但从朝廷两面调兵的举动就能够看出，其定然不会轻易允许他占据湖广。
眼下许言掌握的兵马分散在湖广各地，他的嫡系刘权、胡国鼎皆驻扎于长江以北的湖广地界，张成驻扎武昌，王世选驻扎嘉鱼。
这些兵马都是许言可以信任的，除了王世选外，他们跟随许言最久，受他的恩惠最多，即便许言与朝廷开战，他也有自信这些人马会追随他。
至于王世选这些降清后降许言的降将，以朝廷的尿性也不会真心接纳他们，因此他们实际上也没有选择，只能和许言站在同一条船上。
比较麻烦的便是湖南地界的兵马了。
除了眼下驻扎长沙的马宝是许言的铁杆心腹，马进忠、郝摇旗、张先壁、王进才、曹志建等人眼下虽然听命于许言，但他们的立场并不坚定。
若是他们得知朝廷将对许言动手，许言无法保证他们会选择和自己站在一起，而不是听命于朝廷，背叛自己。
以防万一，许言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首先召来了心腹马宝，对其说道：“朝廷已从江西、广东两个方向调集兵马试图夹攻湖广，湖南新附诸将其心难测，值此危难之际，我惟一能全然信任的，只有你了。”
马宝闻言，当即单膝跪地，抱拳道：“侯爷知遇之恩，马宝万死难报！但有差遣，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而后，他又沉声道：“侯爷，末将以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马进忠、郝摇旗等人，终究是外将，其心难测，如今朝廷大军压境，难保他们不会起了异心。不如……”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继续道：“趁其不备，先下手为强，以议事为名将他们召来，一举擒杀，夺其兵权！其部群龙无首，必可轻易收编！”
“……”
许言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哥们，你杀心这么重的吗？
他果断摇头拒绝，道：“不可，马进忠、郝摇旗等人虽非我心腹，但在军中威望甚高，其部下也多是跟随多年的老弟兄。若贸然杀之，恐引起大规模兵变，届时未等朝廷来攻，我等内部就先乱了阵脚。”
许言说着，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道：“况且，如今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此二人皆是骁勇善战之将，若能得其死力，胜过数万精兵。”
“那您的意思是？”马宝疑惑地问道。
许言沉吟片刻，低声道：“郝摇旗、王进才皆为闯贼出身，被何腾蛟招安后方成官军，朝廷门户之见甚重，他们本就因出身受人鄙夷，而今又叛何降我，再无退路。
因此，此二人最好对付，只需书信一封，对他二人陈明利害，他们自然会选择站在我这一边。”
“至于马进忠、张先壁、曹志建等人较为棘手，马进忠此人虽同为流寇出身，但他崇祯十四年便被左良玉击败并招安，在朝廷与我之间，并无鲜明立场。
张先壁、曹志建等人则为正统官军出身，我之所以能迫使他们归附效力，也是因为我还打着朝廷旗号，若是与朝廷决裂，或被宣为叛逆，此二人便极有可能临阵倒戈，加入朝廷与我军开战。”
许言的这一通分析精准地切中了要害，让马宝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连连点头，道：“侯爷明鉴，那该如何处置马进忠、张先壁与曹志建等人？”
许言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道：“对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手段，先封锁朝廷的消息，以共同接见朝廷天使的名义，先将这三人调来长沙。
马进忠此人，重利而惜身，待他来长沙后可以高官厚禄为诱，劝说其为我效力，若是其不肯，则软禁起来，徐徐图之。”
马宝点了点头，自告奋勇道：“侯爷，末将愿为说客，末将也曾是流寇出身，有此身份，或许能顺利劝降。”
“依你所言。”许言微微颔首，而后接着说道：“至于张先壁和曹志建二人，不必急着动手，天使宣旨之日，在这巡抚部院设下伏兵，当场发作，若是他们识时务肯为我效力也就罢了，若冥顽不灵……”
许言面露冷笑，他虽然没有说完，但马宝还是马上会意，明白了他后面的意思。
“侯爷此计甚妙！”马宝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届时众将齐聚，正好一网打尽。末将这就去安排可靠人手，在衙门内外设下埋伏。”
“记住。”许言叮嘱道，“此事必须做得干净利落，挑选的伏兵务必是最早跟随我们的老弟兄，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侯爷放心。”马宝拍着胸脯保证，“末将亲自挑选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许言沉思片刻，又补充道：“另外，你立即派人快马加鞭前往武昌，密令张成、王世选加强江防，密切监视江西方向阮大铖部的动向。
再派人北上，命刘权专司湖北防务，胡国鼎率本部兵马火速南下至岳州待命。
若郝摇旗、王进才回信效忠后，便命郝摇旗领本部兵马移驻衡州，防备广东方向，王进才移驻益阳，防范常德堵胤锡。”
马宝闻言精神一振，知道许言这是准备开战了。
待马宝领命离去后，许言当即写下两封亲笔书信，分别命人送往郝摇旗与王进才的行营。
书信中，许言言辞恳切又直指要害，他先是指出二人出身闯贼，本就为朝廷清流所鄙，如今又背弃何腾蛟转投自己，在南京眼中早已是“反复无常”之辈，即便此时倒向朝廷，将来也难免免死狗烹的下场。
接着，许言又详细分析了当前局势：朝廷虽看似势大，实则内部倾轧，各省督抚各怀鬼胎。
而湖广兵精粮足，上下齐心，未必没有一战之力，更重要的是，许言在信中郑重承诺，若得二人鼎力相助，事成之后必有高官厚禄，共享荣华富贵。
这封信可谓恩威并施，既点明了二人的尴尬处境，断绝了他们的后路，又许以重利，给了他们明确的希望。
郝摇旗接到书信后，当即召集心腹商议，他虽粗豪，却非无脑之辈，深知许言所言非虚——他还在何腾蛟麾下效力时，就有屡屡遭到那些自恃朝廷正统之人的鄙夷。
而今他叛了何腾蛟归附许言，若又是叛了许言归附朝廷，定会被视为三姓家奴，遭到更加严重的鄙视。
一番权衡后，他拍案而起，对着部将们喝道：“他娘的！南京朝廷素来仇视鄙夷我等闯营出身之人，即便此刻反投朝廷，事后也只会被过河拆桥，许侯爷待咱们不薄，倒不如随侯爷轰轰烈烈干一场！”
“赢了，侯爷向来慷慨，我等自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输了，大不了从头再来，总好过受那些老东西的窝囊气！”
帐中诸将多是跟随郝摇旗多年的老兄弟，闻言纷纷振臂高呼：“愿随将军效死！”
郝摇旗当即回书许言，信中言辞粗豪却掷地有声：“侯爷知遇之恩，摇旗没齿难忘！朝廷既不容我，我便与侯爷同生共死！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与此同时，王进才营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他屏退左右，独自在灯下将许言来信反复看了三遍，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他比郝摇旗想得更深——许言此举已是公然与朝廷决裂，一旦事败，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然而正如许言所言，他们这些闯营出身的人在朝中全无根基，即便此刻倒戈，也难逃秋后算账。
想到明廷素来喜欢卸磨杀驴的尿性，王进才终于把心一横，提笔回信：“蒙侯爷不弃，委以重任，今逢危难，敢不效死？愿为前驱，唯侯爷马首是瞻！”
两封回信先后送至许言手中，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如今郝、王二将既已表态，湖南局势便已掌控大半。
他当即按照原计划，命令郝摇旗移驻衡州，接管曹志建所部，防备两广总督丁魁楚可能的进犯，又命王进才北上益阳，盯紧堵胤锡。
另一边，马进忠、张先壁与曹志建皆先后受到许言的命令，他们此刻还不清楚外面的局势进展如何，因此在接到命令以后毫不怀疑，当即放下本部兵马，前往长沙。
等马进忠抵达长沙后，马宝按照计划先行前来拜访。
马进忠对他的来访充满了意外，但还是热情相迎，两人一番交谈后，马宝示意对方屏退左右，而后开门见山道：
“马将军，你我二人大难临头矣！”
“三宝兄弟这是何意？”马进忠闻言脸色微变，连忙问道。
马宝压低声音，神色凝重，道：“朝廷已自江西、广东发兵两路，不日就要夹攻湖广，且已派天使携诏书前来问罪，你我二人归附侯爷，自然被朝廷视为侯爷的同党，岂有逃脱之理？”
马进忠一惊，手中茶盏险些脱手落下，但他很快便强迫自己恢复冷静，沉声道：“侯爷于朝廷有抗虏大功，朝廷岂会直接动刀兵征讨？其中应该还有回旋余地吧！”
马宝摇头苦笑：“马将军何必自欺欺人？朝廷若真有回旋余地，何须同时从江西、广东调兵？这分明是要以雷霆之势剿灭我等！”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侯爷此前便被朝中东林清流敌视，早在江北，侯爷大败建奴伪亲王阿济格后，东林便弹劾攻讦于他，而今侯爷囚禁何腾蛟，占据湖广，更是给了他们口实。”
马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愤慨：“将军请想，连侯爷这样的大功之臣都要被问罪，你我这些‘从犯’，那东林清流岂会轻饶？”
他观察着马进忠的神色，继续道：“何况将军当年在左良玉麾下时，就与东林党人结怨。他们如今得势，岂会放过这个报复的机会？”
马进忠脸色越发难看，他想起当年在左良玉军中时，那些东林清流动不动就弹劾他们纵兵扰民、跋扈不臣，而他的流寇出身更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若不是左良玉护着，早就被问罪了。
“那敢问侯爷可有应对之策？”他沉声问道，“侯爷难不成要坐以待毙，引颈就戮不成？”
见马进忠有所动摇，马宝心中暗喜，面上却仍作凝重之色，道：“侯爷岂是坐以待毙之人？实不相瞒，侯爷已有周全准备。”
他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郝摇旗、王进才二位将军都已誓死效忠侯爷，如今湖广精兵尽在掌握，江北兵马亦星夜南下，侯爷的意思是……”
马宝刻意顿了顿，观察着马进忠的神色：“与其任人宰割，不如先发制人！”
马进忠瞳孔猛缩，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他自然明白这所谓的先发制人意味着什么——这是要公然与朝廷决裂！
“将军请想。”马宝继续劝说道，“朝廷既要动武，我等何必束手就擒？湖广兵精粮足，亦处于长江上游，若效仿宁南侯顺江而下，直扑南京，未必不能与朝廷一较高下。”
说完，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将军，是随侯爷奋起一击，让那腐朽的衮衮诸公从此不敢再轻视我等，只能匍匐跪地；还是引颈就戮，等朝廷日后清算，可就在你一念之间啊！”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马进忠耳边炸响，他猛地站起身，在厅中急促踱步，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顺江而下，直扑南京……”他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既有恐惧，又有一丝难以抑制的狂热。
左良玉当年奉崇祯太子诏令清君侧的壮举，在他们这些旧部心中始终是个未竟的梦想，如今机会就在眼前……
马宝见状，知道火候已到，缓缓起身，沉声道：“马将军，当年宁南侯举兵清君侧，本可攻入京师，诛杀奸佞，奈何天不假年……如今侯爷雄才大略，强横如建奴也非他敌手，朝廷兵马又如何能当？这正是将军一展抱负，完成宁南侯未竟之志的良机啊！”
这番话彻底点燃了马进忠心中的火焰，他想起当年追随左良玉时的意气风发，想起那些文官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样。
终于，他猛地转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三宝兄弟，回去禀告侯爷，我马进忠愿为前驱！愿为侯爷效死而战！”
第178章 发难
从马进忠那里离开后，马宝第一时间向许言汇报今日的收获。
得知马进忠果然松口，愿意对自己效忠，许言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他淡淡道：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马进忠果然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除了跟了我，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马宝躬身道：“侯爷神机妙算，不过……张先壁、曹志建二人，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就范。”
“他们？”许言轻哼一声，道：“不过多费点心思罢了，接下来只需等朝廷使者到来便是。”
接下来几日，张先壁与曹志建先后到达长沙，和他们同时到达的还有自武昌发来的书信。
在许言的授意下，朝廷第一波派来的使者刚到武昌，便被张成直接扣了下来，诏书转发至长沙由许言亲自过目。
正如许言料想的一般，这朝廷的诏书措辞严厉，字里行间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诏书中不仅严词斥责许言“擅起兵戈、囚禁大员”，更勒令其即刻释放何腾蛟，交还长沙，退回湖北，不过倒是从河南提督左迁为湖北提督。
但是许言需要吗？
他冷笑一声，直接将诏书扔在一旁，对着闻讯而来的马宝说道：“朝廷果然舍不得这何腾蛟，痴心妄想让我们退回湖北。”
马宝闻言，不禁愤然道：“侯爷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若无侯爷，只怕建奴都已经打到那南京城下了，可朝廷却连一个湖广都舍不得给您！”
“哼，卸磨杀驴，这难道不是他老朱家的一贯做法吗。”许言眼中闪过一丝讥讽，嘴里说着在旁人听来大逆不道的话：“远的不说，崇祯年间殉国的卢象升、孙传庭可还尸骨未寒呢。”
“那侯爷可还要等那李沾前来？”马宝问道，他脸上带着些许跃跃欲试：“依末将之见，不如现在便提前动手！”
他本就是流贼出身，对朝廷又谈何尊敬？明廷气数已尽，效忠朝廷死路一条，只有跟随许言，才能让他光宗耀祖，封候拜将！
许言却是瞥了他一眼，摇头道：“急什么？既然要做戏，就要做全套。等李沾到了，正好借他之口，让天下人都看清朝廷是如何对待功臣的。”
他本来不敢确定朝廷诏书会是什么内容，可现在这份诏书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朝廷的态度是什么了。
说完，许言又踱步到地图前，手指划过长江：“况且，我们还需要时间部署，马进忠虽然表态，但他的旧部还需要整顿，郝摇旗、王进才的部队也要重新布防。”
而后，许言又唤来一人，命其传令马进忠，命后者书信送往岳州，调动岳州水陆兵马进入战备状态，一旦许言于长沙宣布起事，就水陆两面兵发常德，一举将那湖北巡抚堵胤锡拿下，免得未来许言东征时被堵胤锡捅屁股。
在许言下达完命令后，马宝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侯爷，既然要对常德用兵，那江北荆州一带驻扎的闯贼，您要如何处置？”
“你说的是李过、高一功部？”许言问道。
“正是。”马宝点头，“他们此前虽与何腾蛟达成协议，暂驻荆州附近休整，但毕竟是闯贼余部，不可不防。”
许言沉吟片刻，忽然笑道：“不必担心，朝廷向来视他们为心腹大患，不屑与闯营联合，他们又岂会为朝廷卖命？”
“况且，建奴屡败我手，元气大伤，他们未尝不想北伐，重新打回陕西老家，只需书信一封，送往闯营帐下，与其约定放开一条道路，允其北返陕西，他们自然愿意离开这湖广。”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命刘权与胡国鼎分兵监视荆州方向，若是闯营不识好歹，执意想要与我军开战，也可避免被其打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