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识大喜,忖道:“原来是中了她们的*,并非有毒瘴息。”双眼不能觑窥,暗暗焦急——
有人道:“姐姐,看他文雅俊秀,不似坏人。”语音细稚,象个童子。女子哼道:“若是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坏人,他又怎能当作奸细?”那童子拍掌笑道:“姐姐说得极是,如此怎样处置于他?”女子道:“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可放过一个恶人,便将他暂且关在地牢之中,若是无辜,便给他几两银子算作陪罪,打发出庄。要是恶人,自然大刑伺候,好好逼供。”——
陈天识闻言,心中暗暗叫苦,道:“我无罪无过,奈何处处劫难?”思忖间,一个身子已然被人抬起,只觉得颠簸许久,似在马车之上,约莫三炷香的工夫,被人抬下——
女子道:“我们出去禀报爹爹,你们将牢门锁好。”有人笑道:“大小姐,你放心罢,这牢门用精铁打造而成,粗若儿臂,他就是大罗金仙,也断然逃脱不得。”铿锵之声不绝,想必是缠绕了多少锁链。女子又嘱咐几句,脚步声远去。陈天识暗道:“原来已然到了她家的地牢。”
第12章 天涯茫茫皆是客(贰)
——他腹中饥饿,觉得肚中骨碌碌乱响,不觉长长一叹,自语道:“肠胃呀肠胃,你如何这般的不争气?先前吃下了花子鸡,怎么快就消化殆尽、叫个不停?所幸这地牢之中只我一人,虽然斯文扫地,也没有旁人耻笑。”双臂按住腹部,微微一叹,又道:“是了,这也怪不得你,想必是什么百绝迷魂散太过厉害,不知不觉,将我体力消耗精光。”方要站起,一阵头晕目眩,不觉叹道:“只是这五脏之庙少了香火,怎能勉强支撑。”大声道:“牢头,你不肯供奉饭食,莫非是私自克扣了饭钱,中饱己囊?”连声叫唤数声,门外冷冷清清,无人应答——
颓废懊丧之时,听见有人笑道:“你要是饿了,就吃些此地的土特产,味美不腻、精而不费,乃是世上的一道极品佳肴。经常食用,能强身健体、补肺益气。”——
陈天识猝不及防,被唬吓得一大跳,不觉惊道:“谁?是谁在说话?”——
昏黯灰蒙之下,见前方石墙的凹壁深处,隐约有个人影,心中惴惴不安——
那人咦道:“莫非你想看清我的模样不成?你如此年纪的少年,不瞧俊俏的小姑娘,反倒对我这老头子兴趣盎然,实在有趣。也罢,你休要骇怕,再走近一些,我给你点上一盏荧光之灯如何?”——
陈天识听他言语,似有调侃揶揄之意,哭笑不得,暗道:“不过是惊愕之下,随口一句而已,都是牢中沦落之人,神情凄凄惨凉,彼此相见,也是徒增烦恼罢了。既然如此,谁又要看你了?”只是听他招呼,也不好推诿托辞,只好提起衣袍,小心翼翼地摸索过去——
凹壁甚深,一足踏上,脚底柔软,竟然垫上了一层厚厚的干草,便见里面那人从身后掏出一盏灯来,淡然灰银,薄纸之内,几点晶莹闪烁之中——
陈天识怔道:“原来是捕来了萤火虫,取其尾部光芒,攒合为盏。”——
见他左首不远,尚有一张小小低矮的木桌,状若案几,几上一盏油灯,凹台油溢,不觉诧异。那人眉须花白掺杂,蓬松蒙面,用手拨开,露出面目,却是个额宽虎眼、地正天圆的汉子,有三分落魄之气,又不缺七分英雄魂概,见陈天识呆愕,笑道:“你看我这桌子如何,本是方方正正之物,我嫌弃它不好看,又不能用刀,便依凭地上尖锐的石头,每日打磨削切一些,五年之后,方才制做成如此案几。”——
陈天识大惊失色:“他不知犯了什么过错,竟然在这里面被人关了五年不止?是了,我被他们用*捉来,若是官家的衙门,怎会使用如此龌龊不屑的手段?既然是一方豪强,私设牢房,想必此人也是极大的无辜。”——
他不好出言相询,嘻嘻一笑,道:“老前辈,桌上有一盏现成的油灯,为何不用?”——
那人喝道:“小子,你还笑得出来?肚子不饿了吗?”伸手从桌上摸来一个馒头,轻轻嗅闻,道:“还好,味道没有变化,便慈悲一些,给你吃了吧?”扔给陈天识,被他接著,称谢之后,狼吞虎咽——
却听那人轻描淡写,道:“这油灯是辛老贼差人送来的,我如何能用它?”——
陈天识吃完,躬身一礼,道:“老前辈尊姓大名?”——
那人笑道:“我复姓欧阳,单名一个伯字,在此已经二十五年了。”陈天识惊道:“二十五年?岂非…岂非半辈子都耗在这地底之下?”更是叫苦不迭,暗道欧阳伯如此长久皆不能出去,可见地牢坚固异常,万难脱身。本来他还思忖:“若是官家的衙门大牢,那可是逃脱不得的,全国张贴通缉榜文,不被吓死,也要羞煞亡魂。不过既然是私家拘禁,我却顾不得这许多了,好歹要寻个法子出去,自在逍遥。”此刻不免心灰意冷——
欧阳伯看他叹息,笑道:“你以为我受困半生,黔驴技穷,你也必定无计可施,只能乖乖地受困此处吗?哈哈,这地牢虽然可靠,但也不是什么铁壁铜墙,区区脱身,又有何难?”——
陈天识半信半疑,灵光一闪:“不错,你是个极爱面子之人,自然要为自己说些好话。”——
却听欧阳伯开口骂道:“辛老贼,你贪我图书,匿我密笈,实在是天底下卑鄙无耻之极、惫懒无赖第一的恶徒。”从身后接过一只石碗,喝上里面的几口清水,润润嗓子,继续大骂,越到后面,言辞更是不堪——
陈天识细细觑看,见石壁后侧,有一处钟乳岩石,水滴在下面凝结,成珠之后,盈盈沉坠,“丁珰”落下,正被石碗盛接——
门外有人笑道:“欧阳大侠骂也骂够了,弟兄们,一切照着老规矩办理。”陈天识大为诧异,忖道:“也不知他说的老规矩是什么?”——
便看大牢中央的顶端被人拉开一条石逢,有人垂下一根绳子,下面悬着一个托盘,鸡鸭酒菜,样样不缺——
传来一阵声音,道:“欧阳前辈,这是今日的配菜,有那金陵的盐水鸭、大都的酥嫩烧鸡、窖藏八十九年的杜康美酒及川府活水鱼,不知你老人家可还满意?”——
陈天识听他逐样介绍,不禁垂涎欲滴,暗道:“一个小小的馒头怎能果腹?这许多的好菜,欧阳前辈岂能轻易吃光?若是能够邀我同席共饮,正是人生一大妙事。”——
托盘旋转三圈,欧阳伯闭目养神,只是不动——
陈天识大急,道:“老前辈,你若是手足不便,我替你取来如何?”以为一番好心好意,必然能够博他欢心,方才迈足,不妨欧阳伯双目陡睁,怒道:“你若是敢碰那托盘一下,我便取了你的性命,叫你从此当个饿死鬼,终身不得解脱超度。”气势凶悍,好不骇人。陈天识束手无措——
上面那人笑道:“欧阳前辈一如既往,委实无奈。”将托盘又提了上去,不多时,又放下一条软软的绳梯,道:“莫非此时此刻,你老人家还是不肯出去?外面的轻车骏马皆已备妥,何不快意驰骋,山河逍遥,何必苦守这荒冷阴隅,不见天日?”——
欧阳伯骂道:“辛老贼不还我宝书,我是决计不会出去的。”——
陈天识甚是诧异:“原来他不是受得别人关押,而是自我羁绊,却不知他口中的辛老贼是谁,贪了什么宝书,竟然执拗如此,甘受幽禁之苦二十五年?那辛…辛什么的也好不狠心,不过一本书罢了,何必强自占有,还给人家就是了,何必耽误别人小半辈子的春秋。”——
上面吆喝道:“收了梯子,午时再来。”——
陈天识急道:“我是好人,放我出去。”跳起来去捉那软梯——
便在此时,一盆凉水泄了下来,正浇在他的头上,有人斥道:“你是好人,还是恶人,皆要等候我家大小姐的审问定夺。若有本事,自己将铁门撞断,果真如此,我们必定不加阻拦。”——
陈天识跌倒在地,狼狈不堪,慌忙将外袍脱下,道:“你们私设禁室,迫害好人,眼中可还有王法?”无人应答,石缝缓缓阖起,不留丝毫痕迹——
欧阳伯哈哈大笑,道:“他们既然挖掘了这个地牢,可见就是目无法纪之人。你明知故问,一者气急败坏,二者昏噩糊涂,可笑也,可笑也。”——
陈天识又羞又急,将湿衣挂上墙壁铁钉,讪讪抱拳道:“前辈见笑了,却不知你与那辛…辛某有何恩怨?不去寻他问个清楚,奈何自关于此。”——
欧阳伯愕然一怔,默然不语。陈天识道:“前辈若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欧阳伯喟然一叹,道:“说得,说得,老夫知天命之年,还有什么说不得的?”深吸一气,大声道:“外面的狗崽子听好了,今日我便将你家辛老爷的种种来历说个清楚,虽然谈不上中听,却也真实无比。”叫陈天识坐在他的跟前,凝神倾听,铁门之外与顶端石壁,皆有脚步声过来,不觉莞尔——
欧阳伯道:“我与辛老贼本是长江河豚帮的水贼,他使枪,我用刀,打劫过往客商,掠财取命,倒也配和默契,因此在这江南武林之中,倒也得了一个薄名,唤作‘长江双煞’。”见陈天识瞠目结舌,又道:“你也休要偏视,我们虽然是水面上的强盗,但自有一番道义规矩,只对贪官污吏、金国的细作探子、不良奸商下手。”陈天识笑道:“如此说来,也是义盗了。”
第13章 天涯茫茫皆是客(叁)
——欧阳伯颇为得意,道:“我虽然不曾读过什么书,但是道理还是懂得一些的。河豚帮是黑道帮派,但是帮规极严,出了手段不甚光明之外,各种戒律莫不合乎天地道义,纵然入不得名门正派的法眼,但也不曾被他们为难。”——
陈天识笑道:“黑白本无常,岂可一概而论?”——
欧阳伯眼睛一瞥,道:“你这娃娃,也不算太迂腐。”又道:“后来劫了一大票,打开包裹,除了许多金银财宝、首饰细软,尚有一本书籍和一份信札,拆开信封看来,却是金国给宋朝奸相的密函,原来是南方主战派将领杨珏受弹劾之后,心有忿忿,便与其师兄、江湖人称‘小温候’之吕堂联袂,悄悄潜入大都,意欲行刺金帝,逼迫金兵退还淮北、山东、河南、河北之地,但在宫中失手被擒,当场陨命,因此嘱咐奸相务必斩草除根、大行党锢之祸、力削小朝廷抗金势力,且起出云云。这等恶毒之信,我们即刻撕扯得粉碎,撒入长江之中。但那本书却是吕堂毕生心血所著,更有一张藏宝地图,以为抗金之资。”——
陈天识道:“莫非前辈想寻着吕堂的后人,将这书册与地图一并归还?果真是高风亮节,叫人钦佩不已。”——
欧阳伯脸色一红,咳嗽一声,道:“那是自然,只是后来细细打听之下,那杨珏与吕堂皆无后厮留下,于是便换了一个主意,将这地图交由杨珏昔日部将,他日金兵南渡,朝廷无能,各地自起义兵之时,正好大用。至于那本武功密笈吗?便想留下自己研究,不瞒你说,我…我与辛老贼虽然号称‘长江双煞’,但是武功…武功实在是低微得紧,就想趁此…两国交兵,讲究的是阵势兵法,便是士兵的拳脚刀枪,也与江湖之上的武功招式不同,就是私自留下,也不防碍国家社稷大计。”陈天识暗暗叹息:“这武功有什么好的,你们竟然如此痴迷,换做是我,那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习练的。”——
欧阳伯道:“一日,辛老贼请我喝酒,说道从此往后,能够隐居山谷,安心习练吕堂的武功,正是可喜可贺之事,若不能大醉一场,岂非可惜?我心中十分高兴,便与他提携了几坛上好的女儿红,跑到江心州寒竹苑的破落草亭痛饮,月色撩人,心情畅快,不觉大醉。待第二日正午醒来,却发现辛老贼不见了踪迹,摸摸自己的怀中,那本武功密笈不翼而飞。”——
陈天识一惊,道:“难不成他故意将你灌醉,就是为了贪图此书与宝藏吗?”——
欧阳伯哼道:“不错,枉我与他当了多年的异姓兄弟,尚且不能看透他的险恶用心,委实是画龙画虎难画鼓,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双拳攥得紧紧,咬牙切齿,嗫嚅道:“偏偏我听闻杨珏部下于太湖自立义军,早已将宝藏之事通知他们。倘若他们派人来索取,我又交不出地图,岂非莫名成为无信无义的小人?于是苦闷之下,便想了一个不甚光明磊落的法子,诈死藏匿,暗中却四处寻访辛老贼的下落,既为杨珏与吕堂讨要一个公道,也为我自己洗刷清白。”——
欧阳伯道:“我在大江南北、金宋两地来回数趟,又结交了几个丐帮的朋友,好容易听说辛老贼在这石竹山买产置业,娶妻生子,当上了员外爷,于是提着一把大刀,冲入府中,准备痛痛快快地大上一架,喧泄心中的无穷怨气,然后逼他吐出书册。孰料他习练了吕堂的武功,一身本领已比我高出了许多,不及三四十招,我便被他打倒在地,关在这地牢之中。”——
陈天识啊呀一声,道:“此人无理在先,无礼在后,果真是个心机诡翳的恶人。”欧阳伯摇头道:“他也不是要真的关我,说道我只要识时务,肯就此罢休,便送我几千两银子到杭州养老,以为天子脚下繁华无比,大可舒适生活。”陈天识笑道:“这提议甚好。”——
欧阳伯眼睛一翻,怒道:“好个屁!老子虽然是黑道的土匪,却也是个言出必行的大丈夫,怎能小利当头,便背信弃义,枉自为人。”——
陈天识羞臊得颈脖滚烫,道:“小子也是玩笑而已,前辈不必当真。”——
欧阳伯哼道:“这等混帐之事,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吗?”瞥他一眼,又道:“辛老贼说我若是肯出去,便是答应了他的条件。见我不允,便派人送来许多的好酒好菜,各个地方的美味佳肴、山珍海宝无一不全。我若是吃了一口,便是欠他多少银子,不断积累,从此欠得多了,人情重了,自然无颜再与他纠缠。我偏偏不肯上当,便捉来此地的土特产果腹。”——
陈天识心道:“先前他就说道什么土特产,不知究竟是何所指?”——
听欧阳伯突然压低音线,低声道:“后来寻思,我本是专劫不义之财的贼人,你辛老贼若是送来饭菜给我,我吃不得,但是我自己去偷,如何吃不得?哈哈,此计大妙,任他辛老贼怎样聪明,便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到这一点的。于是我将土特产驯化,每日让它们从地牢洞中出去,悄悄窜到厨房,帮我衔一些饭食回来。”——
陈天识奇道:“什么土特产?”觉得背上有物爬动,伸手一摸,却是一只极大的老鼠,不觉大惊失色,张口就要叫唤,被欧阳伯伸手掩住唇口,示意噤声,便看老鼠窜到欧阳伯手臂之上,甚是亲密——
陈天识惊魂未定,暗道:“原来他是训练老鼠!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真是匪夷所思。”蓦然一念:“是了,此刻辛老贼的走狗便在外面窥听,所以他说话万分小心,莫叫他们跑去禀报,派下人来在厨房封堵老鼠洞,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了。”——
二人就在这地牢之中待了两天,其后看守不断送来饭食,放下软梯,极尽各种诱惑之词,皆被欧阳伯骂了回去。陈天识看老鼠每日盗来几个馒头,虽然饥饿,但是不敢下咽,最后腹中空鸣如雷,委实抵逆不得,便抓起一个就吃,愈发觉得香甜,不多时,便将欧阳伯为他留下的饭食吃得干干净净。欧阳伯甚是欢喜,拍掌笑道:“我在这里吃了几十年的馒头,依旧身康体健,你若要顾忌什么,却是和自己过不去了。”——
待第三日,有人打开牢门,走进一个干瘦的老头,左右打量一番,啧啧叹息,道:“欧阳兄弟,此地阴冷潮湿,鼠患横行,怎能安然住人?我在杭州给你买了一所极大的宅第,何不上去洗漱干净,在软暖房中美美地睡上一觉,在乘轻车裘马,去那西湖赏玩品鉴。”——
欧阳伯呸道:“辛信,你倘若不肯还我书册,说什么,我也是不会走的。”陈天识愕然,忖道:“原来他就是什么辛老贼了。”——
辛信笑道:“大哥何必如此执拗,当初便是将宝藏还于杨珏旧部,那又能怎样?朝廷莫敢发兵北伐,只是苟安一隅,反倒派兵将一众义军围剿得干干净净,其时所有财物,小部分纳入国库,极大部分,还不是被贪官污吏中饱私囊么?”见欧阳伯横眉怒目,咳嗽一声,又道:“再说那吕堂的武功书录,你要是练习,第一个便要找我报仇,我思忖再三,明哲保身,自然也是不能给你的。”——
欧阳伯怒道:“好,好,你便将它克扣一辈子,休要被我得到才好。”——
辛信嘿嘿一笑,道:“大哥倘若如此吩咐,我定然遵从,这密笈藏匿甚严,就是放你四处搜索,你也决计不能寻到。”——
欧阳伯甚是忿然,重重一哼,闭目不语——
辛信咦道:“大哥莫非困顿不成,既然这般,我也不好打搅你了。这娃娃是我女儿捉来孝敬你的,恐你寂寞难耐,稍事聊天解闷。”——
欧阳伯呸道:“你便说如此,竟也是落了你的人情?”辛信嘻嘻一笑,道:“我素来敬重大哥,当年在长江之上当水贼之时,便唯你马首是瞻,还有什么人情不人情的。”欧阳伯气得脸色铁青——
陈天识暗道:“这辛老贼果真是无赖得紧。”微微一笑,道:“既然你与欧阳前辈如此厚契的缘分,你便是欠下了他老人家的天大人情,也不用还了,只将那书册归还就好。”——
辛信神情变化,道:“你说什么天大的人情?”——
陈天识不慌不忙,道:“十桩人情,尽皆天大,你若是抵赖,岂非被天下人耻笑?是了,果真如此,欧阳前辈乃是极重情谊义气之人,到时候少不得尚要替你辩驳开脱,你又要欠下第十一桩人情了。”——
欧阳伯哈哈大笑,道:“不错,你正欠下我十桩天大的人情。小娃娃,你给他一一道来。”
第14章 天涯茫茫皆是客(肆)
——陈天识愕然,颇为为难,他说道什么十桩人情,不过是学着辛信的模样,肆意讹诈而已,哪里真有什么说法?只是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咳嗽一声,道:“第一人情,便是欧阳前辈侠义为怀,替你承受世人无穷无尽的唾骂之苦,如此恩情,金山银山,亦然难以偿还;第二人情,乃他老人家诈死之后,四处寻访你的踪迹,却因此免了你来找他的一番奔波颠簸之苦,辛酸苦寒,谁能知悉,朱门高楼、深院大园,不足以抵逆;第三人情,听闻你二人交手之时,欧阳前辈不敌倒地,外人看来是被你的武功所败,其实不然,这是他故意为之。”——
辛信哼道:“为何故意为之?老夫愚钝,猜测不透,还请你细细述说。”——
陈天识笑道:“这道理简单之极,不过就是要大大地满足了你的虚荣尊严而已,从此在下人面前,逞将威风,在江湖之上,博取虚名,这天大的恩情,正该锦衣玉食,极力供奉。”——
欧阳拨拍掌大笑。辛信眼神森然,道:“你再说下去。”——
陈天识忖道:“我已然得罪尽你,还怕什么?”咳嗽一声,朗声道:“第四人情,却是二十余年不见天日,只居于这地底深牢之处,苦寒无比、阴冷之极,帮你看护好大的一片地方,犹然无怨无悔,终于筑就了辛家百年不世基业之诺大根本,你后代子嗣,皆要立祠敬拜,莫能相忘才是;第五人情,便是宁愿饥饿,也绝然不吃你送来的那些伙食,为何?以悲天悯人之胸怀,与各地饥荒之民共甘苦、同患难,自己既积累了少许功德,又缓减你的害理罪孽,若非圣贤,岂能如此执著;说到第六人情,乃以微弱莹光勉强照明,以防止灯油不慎渗漏,引起大火,这等丰功伟绩,灶王爷尚且不足,谷中粮食,勉强可抵。”——
辛信气得浑身颤抖,道:“你是秀才么?”——
陈天识躬身一礼,笑道:“虽然没有考取什么功名,但孔孟之道,熟谙于心,正好与辛先生切磋。”——
辛信神情狰狞,哼道:“好得很,好得很,你说下去。”——
陈天识道:“第七人情,就是欧阳前辈强压兄弟之情,力抑英雄之泪,对你呵斥怒骂不已,让你随时警醒,能够扪心自问,不叫良心泯灭。良心者,为人之根本,你根本犹存,方才为人。”——
辛信勃然大怒:“他巧言善辩,这是骂我不曾为人了?”一掌便要拍去,给他惩戒,转念一想,道:“我若因此计较,岂非被人笑话?”深吸一起,将胸中翻涌气血按下,道:“你这娃娃自以为是,果真看得透澈吗?尚有三大人情,老夫洗耳恭听。”——
陈天识道:“所谓第八人情么?便是你将无用木桌扔来此地,被欧阳前辈花了足足五年的时间悉心琢刻,剔除破烂,保留精华,终究变废为宝,成为雅致案几,一者免了你的浪费浊名,二者消除你羞辱义兄之恶;第九人情,说来惭愧!我年幼无知,看人不准,以为你先天便是那极恶无赖的黑心之人,他老人家偏偏说你少时不慎,被恶狗攻咬,从此得了伤心疯癫之狂犬苦症,是以良心变黑,也是无奈;第十人情,那更是高明了,你诬赖他老人家欠你人情,他虽然知晓大谬,却偏偏不肯开口辩驳,以海阔天空之博大胸怀,任你胡说,希望你能回头是岸,改过之新,堪比我佛之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实在是大大的了不起。”——
欧阳伯呆噩半日,喃喃道:“娃娃,你如此说来,他辛老贼的确是欠了我不少人情。”——
辛信怒极,骂道:“你这娃娃,信口雌黄,可恨可恼。”——
陈天识喜道:“老前辈,辛先生认错了,你便原谅他吧?”——
辛信吼道:“你说什么?我何时向他认错了?”——
陈天识道:“先生姓辛,单名一个信字,‘信口雌黄’,便不是说你自己满口胡言乱语么?”辛信气道:“狗屁,狗屁。”陈天识摇头道:“这不对了,虽然胡说,却比狗屁高明了许多,辛先生如何枉自菲薄?”辛信颤抖不已,道:“此‘信’非彼‘信’,你偷换概念,实在可恶之极。”陈天识愕然一怔,道:“先生之‘信’,不是‘信义廉耻’的‘信’吗?如此看来,你岂非那无信无义之徒?”欧阳伯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他正是无信无义之人。”——
辛信冷冷一笑,陡然欺身而上,一把扣住他的脉门——
陈天识大惊,方要后退,只觉得手臂酸麻无比,动弹不得,不觉惊道:“你恼羞成怒,莫非想加害于我?我们若替你掩饰,这又是一个大人情了。”——
辛信哼道:“你这娃娃极其聪明,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害你?我不仅不害你,还要收你当我的儿子。”——
陈天识急道:“我不答应。”辛信手指一点,封住他的哑穴,道:“此乃喜事,由不得你不从。”将他拉出台阶,走出地牢,看守自行离去,也不重新锁上。欧阳伯自忖救他不得,微微一叹,闭目养神——
迈过曲折小桥,越过莲花池塘,来到一间客房,早有几个家丁奴仆迎将过来,将陈天识团团围住,分别按肩握臂——
辛信沉声道:“现在他就是辛家的大少爷,你们若是泄漏了半点口风,老夫决不轻饶。”众人应道:“是,他就是大少爷。”——
辛信又道:“且扶少爷入房,好好洗个澡,真是熏臊死了。他要是挣扎,你们也不用客气,绳索捆绑就是了。”陈天识暗道:“你家的大少爷,便是如此待遇么?委实是可笑之极!”转念一想:“我挣扎作甚?正好温水淋浴,清洁身体,也乐得有人伺候。”待洗漱完毕,果真是神情气爽,好不惬意安然,可惜不能说话,正是“苦无叙,喜难述”。又有仆役捧来全新的衣裳,披装在身,气色更是不同——
他在房中用了饭食,山珍海味,色香俱全,竟是比那地牢引诱欧阳伯之各色佳肴更胜几分,不觉愕然。见边上仆役神情迥异,或是冷漠无语,或是似笑非笑,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忖道:“这辛老贼莫非真要留我在此,当作什么大少爷么?大丈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要我老老实实地顺从,那可是万万不成的。”——
稍时有些困乏,张口哈欠,便看一二婢女,捧香奉烟,在床前仔仔细细地熏染了一遍,将被褥跌摆整齐,躬身道:“大少爷请去床上安歇。”——
陈天识脸色一红,不能言答,微微欠身,以示感谢。这床铺果真是柔被软裘,身子睡在上面,闻嗅床中幽兰清香,好似骨头也化了一半。渐渐入睡,酣梦甘甜,待一觉醒来,下人正在榻前束手等候,见他醒来,笑道:“大少爷,老爷前厅有请。”——
陈天识依旧嗓门封堵,点点头,用那金盆玉梳草草洗漱一番,随着引路之人,往东侧影壁走去——
辛信早在头首的太师椅前坐下,见他过来,甚是顺从,不禁眉飞色舞,笑道:“泽儿,你睡得可好?”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陈天识大为愕然,暗道:“我不曾答应认你为父,如何连这姓名都取好了?你如此惺惺,到头来,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辛信见他神情淡漠,喟然一叹,道:“你闯下如天大祸,为父气恼无比,是以才将你关在地牢之中,以为惩戒。你何必耿耿于怀,却不能似为父一般,胸襟开阔,气度昂扬?”陈天识颇为好笑,不禁扑哧一声——
辛信大喜,道:“好,好,你方才一笑,可值千金,便是原谅为父了。”一手握著他的臂膀,一手往厅前指点而去,道:“今日金刀门、神医店、三山斋的诸位前辈接帖赶来,莫不在此,我替你好好引荐一番,若是有了这几位武功高强的前辈助阵,便是石英寻你晦气,也勿需畏惧担忧。”——
陈天识一惊,道:“石英是谁?为何要与我过不去?”苦于吱声不得。看几人睥睨桀骜,甚是得意,便是金刀门门主胡中全、神医莫不救、三山斋斋主吴千秋等等。见他们纷纷抱拳为礼,无奈拱手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