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兄,如今安徽百废待兴,诸多事务都离不开张兄你这根顶梁柱,你这病可是半点都不能耽误,可请了什么名医诊视?用了什么药?若需什么珍稀药材尽管开口,我便是上天入地也定为张兄寻来!”
赵安声音听着诚恳,面上更是诚意满满。
张诚基听着却是心中厌恶,面上却只能勉强笑道:“唉,有劳赵大人挂怀了,下官请大夫瞧过,说是积劳成疾,又感了时气,吃几剂药,静养些时日便好.咳咳”
说完,臬台大人还配合地咳嗽了两声。
“噢,这样啊,静养好,静养好!”
赵安点了点头,旋即话锋一转,似不经意般提及,“张兄这一病,下头那些刑名案子、驿传公务怕是堆积了不少吧?如今省里正要大兴工商,市面上龙蛇混杂,难免有些奸猾之徒想趁机兴风作浪,治安刑狱乃重中之重,臬台衙门若运转不灵,我这心里着实不安啊。”
稍顿,不无担心的看着臬台大人那容光焕发的脸,无比郑重道:“不过张兄身子要紧,不如这样,我上折子向朝廷说明张兄病情,替张兄告假如何?”
“.”
张诚基眼皮一跳:妈的,告假?你干嘛不直接上书说我死了!
这事却也麻烦,这小子真上折子说自己病的不轻,皇上弄不好还真能让他“病退”。
前任布政使陈大人不就真的“病退”了么。
念及此处,赶紧道:“赵大人好意下官心领,不过赵大人放心,下官虽然病了,但衙门里尚有得力僚属处理日常公务,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大乱子.至于大人所言工商治安诸事,也请大人放心,臬司衙门自当竭力配合。只是这刑名之事,关乎律法纲纪,程序繁琐,有时未免迟缓些,还望大人体谅。”
赵安听后不由轻声笑道:“既然张兄这么说,那我这个署理巡抚就放心了,嗯,律法乃纲纪所在,所以我才特意设了那商务督办署,其中稽查处就是专为稽查胥吏不法事,杜绝吃拿卡要,如此也能辅助臬台衙门肃清不法奸小,令本省政通人和嘛!”
督办督办,名为督办,实际是分按察使司的权。
这一点张诚基也是心知肚明。
“.张兄,说到底,你我皆是皇上的臣子,为朝廷办事,为安徽谋福,目标一致。只要底下人不生事、不掣肘,这工商兴旺起来,税赋充盈,吏治清明,你我脸上都有光,朝廷也方能知晓我等实心任事之功啊!”
赵安一脸希望双方能够携手共进的真诚样。
张诚基心中则是冷笑,面上却道:“大人所言极是,请大人放心,下官定然督促下面的人用心办事,不敢怠惰。”
“好!”
赵安知一时难以说动,也不急于一时,又闲话了些天气、养生之道,便起身告辞:“张兄好生将养,真诚盼你早日康复,你我同舟共济,方能不负皇恩浩荡。”
“多谢赵大人关怀,恕下官不能远送!”
张诚基在榻上微微拱手。
赵安转身离去,脸上的关切笑容在转身瞬间便收敛起来。
送走赵安,张诚基则是一把扯下额头毛巾,坐起身来,满脸阴沉。
赵安言语间的敲打与拉拢,他如何听不出?
只是他打心眼里瞧不上这骤贵的幸进之辈,更觉其所谓“工商兴省”乃是舍本逐末,败坏风气。
次日,不知道是不是真担心赵安会直接替他向皇上告假,还是觉得衙门里的事得管一管了,张诚基竟然病愈了。
于堂上正看“文件”时,管家悄步进来奉上一封家书:“老爷,苏州老家送来的信。”
张诚基“嗯”了一声,接过信拆开。
信是老家侄儿写来的,多是些家常问候、苏州本地“新闻”。
读至后半,忽有一段文字吸引了他的目光:“.近来江南之地,有一奇闻流传甚广,街谈巷议,颇引人遐思。皆言今上昔年南巡之际,于苏杭等地,曾有一二风流遗韵,留有龙种在民间。又言朝中忽有年轻官员简在帝心,圣眷隆厚,超擢飞速,官至二品大员。
众人皆私语,此或乃天家血脉,今上私访得之,故而大力提拔,以作补偿,兼因其确有才干,遂成一段君臣骨肉相得之佳话此虽市井谣传,荒诞不经,然言之凿凿,竟似有其事。侄儿姑妄听之,亦觉有趣,特书于叔父一笑.”
读至此,张诚基的手指猛地一顿,眉头紧紧锁起。
皇上南巡私生子?年轻官员圣眷隆厚?超擢飞速?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入臬台大人的脑海!
下意识就想到昨天假惺惺来探望自己的赵有禄,此人原不过扬州府学微末小官,何以突然得了圣心,赏赐优渥,竟直接擢升安徽布政使?
纵是有主动缴纳议罪银千两得圣宠,此等出身也不当平步青云至此啊!
从二品的实任布政署理巡抚,那是多少官员耗尽一生也难以企及的位置,他赵有禄何德何能位居此位?
再看那特赐同进士出身,黄马褂,尚方宝剑,以及那双眼花翎!
此等恩遇,已远超常理!
先前只道是皇上急于敛财,故而特宠能搞钱之臣,如今结合这江南谣传,难道.难道这荒诞不经的流言,竟并非空穴来风?
观赵有禄在安徽所为,当真是敢于任事,知府总兵说杀就杀,甚至肆无忌惮,若真是毫无根基的寻常臣子,岂敢如此?
张诚基越想越是心惊,手中信纸飘落在地浑然不觉。
若赵有禄真是那自己这般抵触岂非是自寻死路?
天家之事,讳莫如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回想此人昨日来访虽言语带刺,却也未失礼数,甚至主动释放“合作”之意,自己若一味端着科举正途架子,硬顶着不与之“合作”,万一触怒了“上面”,后果不堪设想!
一时之间,堂内寂静无声,只有张诚基粗重的呼吸声起伏不定,看的边上管家也是紧张,莫非老家出了什么变故?
“赵有禄啊赵有禄,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张诚基喃喃自语,抬头看向堂外的目光无比复杂。
许久,臬台大人深吸一口气,似下定决心看向管家。
管家忙道:“老爷有何吩咐?”
“去,备一份厚礼,以我名义送到藩台衙门,就说是多谢赵大人昨日亲自探病,下官愧不敢当。”
说到这,张诚基迟疑了下,又道:“另外,说待我身体稍愈,必当亲往拜谢,并与赵大人详细商议工商兴省,肃清胥吏积弊之事。”
第347章 爷儿俩个一起薅!
距离藩台大人视察工商各业不过数日,藩司衙门又传来可靠消息,说藩台大人要视察省城各大钱庄、银号。
安庆城内目前主要有五家钱庄,除了浙江人开办的天福号钱庄,其余四家钱庄中的瑞丰行、万盛和、裕泰昌都是徽商经营的,余下一家则是近期刚刚创办的咸丰行。
都是地方资金,没有内务府及京师王公大臣的身影。
原因是安徽这地方不算富裕,且是旗员任职的洼地,对京师那帮“金融”巨鳄而言,与其把钱投在安徽,不如投在更加富有的扬州、苏州、杭州、广州等地。
就是上游的汉口都比安庆这里更有吸引力。
咸丰行背后是谁,安庆的“金融界”其实一直在议论纷纷,明面信息咸丰行是扬州人过来开办的,跟赵安这个实任布政署理巡抚事的二品大员无关。
但一家刚成立的钱庄就能全盘接收安徽藩库,这很难不让人联想背后是否有“权钱交易”。
原本瓜分藩库业务的是瑞丰行和裕泰昌,这两家承包藩库兑换支取业务已经三十多年,和安徽官场可谓形成根深蒂固关系,一直以来双方合作的都很愉快。
结果突然就被取消“指定合作”牌子,还被迫将多达八十余万两的现银取出交还藩库,背后的徽商势力肯定要发动资源查清原因所在。
这一查还真查出点东西。
那就是咸丰行的东家跟新任藩台赵大人有千丝万缕联系。
用后世话讲,赵安从扬州到安徽上任专门带了帮“自己人”用于承揽市政工程等项目,别的企业只能跟着喝点汤水。
可明知赵安就是咸丰行背后的靠山,瑞丰行同裕泰昌背后的“大老板”们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赵安如今不仅皖省军政一把抓,还圣眷正隆,哪个敢得罪?
退出就退出吧,反正对这帮“大老板”而言,藩库的利润也不算什么,因为他们的利润来源是盐。
徽商,就是扬州的盐商!
乾隆时期是徽商的黄金时代,不过徽商的主要势力范围其实不在安徽,而在扬州及江南一带。
徽商只是对他们祖籍的一个笼统说法,再往后发展百年,徽商就变成了江浙财阀。
靠着同内务府关系垄断两淮盐业大发横财后,盐商们将从盐业赚取的钱财又拿出来投资办钱庄、典当行,插手茶叶、丝绸买卖,渐渐就形成所谓徽商势力。
安徽境内的木材、粮食、布匹、文具(徽墨、歙砚)等特色产业则被留在安徽境内的“本土”商人垄断。
就此形成一个很奇特的局面,于“政治”上有发言权的安徽最大商贾势力是不在安徽的盐商,留在安徽的商贾势力倒是根正苗红的徽商,但他们在“政治”上没有发言权。
后者,就是赵安之前在藩司衙门二堂接见的那些商人、工坊主。
这些人由于同清廷没有直接关系于商业上很难做大,赵安以一省之长来扶持他们的话,假以时日就能将“徽商”这顶帽子重新拿回本土,也不用再受制那些在外的红顶“皇商”。
想要大力发展工商业扶持本地徽商势力,除政策上不遗余力支持外,“银行贷款”这一块也要跟上。
赵安花了三天时间调研清朝金融体制以及安徽本土金融结构,发现安徽的钱庄本身就是扬州大盐商产业的内部金融部门。
例如,扬州大盐商在安庆开设分号同时都会出钱投资开一家钱庄,既为自己的盐业贸易提供资金支持,也对外吸收官绅、商号的闲置资金,并向商家和个人提供贷款,收取利息。
这个模式本身没有毛病,唯一的缺陷就是徽商金融体系是建立在血缘和地缘关系之上,也就是兑换存取业务因为信任关系受到限制。
例如,一个商人在安庆将款项存入徽商钱庄,可以凭票据到徽商在汉口的联号或关系密切的钱庄取款。
但他无法在非安徽人开办的钱庄中取款,有点内部局域联网的意思,不像后世银行可以跨行存取。
这个支取业务的本质也是为徽商的大宗贸易服务,而不是一个为各行各业,为全民提供便捷金融服务的行业。
而金融,也是造反的利器!
造反也好,起义也好,说白了打的就是谁人多、钱多。
用钱庄来吸收社会资金用于造反启动金的同时,帮助赵安这位新任藩台有效化债,发展地方经济,同时把存款客户们也给绑定,无疑是个天才设想。
赵安想以咸丰行为基托打造出一个标准化、网络化的全国性金融体系,不管是谁,只要在咸丰行以及关联钱庄存了钱,天南地北都能取到钱。
或者说,打造一个钱庄联盟。
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咸丰行就得全面开花,不过目前咸丰行仅在扬州、安庆、江宁三地开设分行。
赵安前番写信给江苏巡抚福崧请求两省三布共建金融联网,江宁布政福昌没有意见,福崧那边目前还没有音讯过来。
如果福崧同意,这个计划就算初步成功,也能让咸丰行一跃成为东南第一大钱庄。
但壮大咸丰行也未必要吃掉别的民间钱庄,赵安的基调是“共同发展,以我为主”,只要别的民间钱庄愿意加入咸丰行制订的金融标准中,他都拍双手欢迎,而不是一家独大,不让别人活了。
朋友多多,敌人少少,才是上策。
所以,赵安对安庆金融业的视察第一站就是盐商开办的瑞丰行,发表了一番官府极其重视民间“金融”的场面话后,浩大仪仗这才出发到刚开张才一个多月的咸丰行门口。
排场很大,随行官员多达数十人,兵丁数百。
咸丰行坐落在安庆城南最繁华的商业区,如此排场自然引得百姓围观,人人都伸长脖子想要看看安徽新来的青天大老爷到底长啥样。
坐在八抬呢子大轿中的赵安不时掀起轿帘,面带微笑同围观百姓点头示意,甚至多次抬手同百姓招呼,要不是现场维持秩序的抚标官兵反应快,及时手拉手形成人墙挡住激动的百姓,藩台大人那顶八抬大轿弄不好都会被百姓掀翻。
这也让赵安体会到为何当官的出行要警戒,要清街原因,事实上不可预测的意外的确太多。
身份的提高带来的不仅是权力的享受,有时候也的确会“扰民”。
百姓聚集多了,是挺容易出事。
一身二品大员服,头戴双眼花翎的赵安待大轿落地即笑吟吟地下了轿,抬头就见“咸丰行安庆总号”七个烫金大字。
匾额下,负责咸丰行的刘小楼和专门请的掌柜李青山带着一众伙计、钱庄护卫在门口躬身迎候。
李青山是恒利钱庄石掌柜推荐给赵安的人才,早先在京师钱庄当了快二十年掌柜,赵安以工资翻两倍的重薪将人请来的,于这年头的金融领域算是资深专家。
不过今天也是“董事长”和“经理”的第一次见面。
“咸丰行上下人等恭迎大人!”
李青山的声音洪亮,透着精明。刘小楼则向赵安微微点头,意思这个李掌柜是个能办事、信得过的。
“李掌柜,不必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