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谢鸿武这才派人出击佯败以诱清军深入,虽然得手,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动摇清军的“既定方针”,否则这使者便不会这般有恃无恐。
“诸位结义贩盐,啸聚山林,所求不过一条活路、一份富贵,何必因一时意气与赵大人结下这不死不休的死局?
今日允我军收尸救伤,既全了战场上的仁义,彰显诸位好汉的胸怀,亦是给诸位留一条日后可见的活路。如此两全其美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陈之节这边仍在晓之以理。
众匪头目彼此对视,却是没了先前的底气。
谢鸿武脸色阴晴不定,沉默良久方才涩声问道:“姓赵.赵大人说话算话?日后若俘我弟兄真肯放回?”
“赵大人一言九鼎!”
陈之节掷地有声,“堂堂二品大员若说话不算话,诸位觉得赵大人今后还有脸面于我皖省主政?”
“若狗官说话算话,倒是可以答应他们收尸。”
说这话的是从怀远县逃到此处的盐贩陈四。
其余人听了陈四这话,有的面露赞同,有的则迟疑不决,却没人出言反对。
谢鸿武环视四周,知手下这帮头目都被眼前之人说动,但想到大哥嘱咐绝不可与官府接触的交待一时拿不定主意。
见状,陈之节遂更进一步竟然直接劝降道:“请恕在下直言,若诸位势穷来投官府或会秋后算账,但如今诸位已显手段,使官兵知诸位好汉非可轻侮之人,如此优势之下诸位若再行此仁义之举,尔后表露归顺之意,于赵大人和朝廷看来便非穷蹙来降,而是慕义归化。
不仅前罪可免,诸位好汉更能以胜者之姿受抚,搏个正经出身,岂不远胜于此地日夜提防官军,没吃没喝的好?”
第395章 够意思吧!
小小书办对人心拿捏以及形势分析还是相当到位的,一番诚恳至极的话语听在一众盐匪头目心中,哪个不为之动摇?
事实确如陈之节所言,黑岩石寨的盐匪现在投降绝对会被优待,因为他们已经体现了自身强悍价值,而赵安那边也需要他们做“马骨”进一步诱使其余盐匪投降,从而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目的。
不说封妻荫子,给个吃皇粮的正经编制是板上钉钉的事。
不降,除了等死,没有它途。
谢鸿武自然也明白其中关节,眼神死死盯着陈之节,试图从对方平静的眼神中找出一丝欺诈。
但他失败了。
小小书办的眼神不仅平静,更真诚。
与投身白莲教,拜教主刘之协为师矢志反清想打个弥勒天下的哥哥谢鸿仪不同,谢鸿武并不信白莲教那套蛊惑人心的鬼话,因此同哥哥及另一匪首杨彪刻意保持距离,其之所以于黑岩石坚守不过是为了那份兄弟之情而矣。
与官府死磕到底直至玉石俱焚并非谢鸿武的初衷,同样也不是厅中这帮靠贩盐发财的头目初衷。
真死在这鬼地方,不说死前见不到父母妻儿,就那份打拼的家业也是不舍的。
厅内的寂静持续着,先前鼓噪最凶的几个头目都哑了火,彼此眼神或复杂地互相瞟着,或用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面。
这帮人都不好公开表态,毕竟寨子里谢氏兄弟的人手最多,要是谢鸿武不肯投降,他们这会表态很有可能会遭谢鸿武毒手。
“压力”很自然的压在了谢鸿武这个实际寨主身上。
陈之节也不急着再劝,他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清楚,现在再说其它的不仅于事无补,反而有可能起到反效果。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降还是不降需要盐匪自个想通。
良久,谢鸿武突然伸手猛地将匕首从案桌上拔起,继而叫道:“好,既然赵大人要谢某积个阴德,那谢某就积了!收尸,救伤,都可以,但我手下弟兄的尸体你们也得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一言为定!”
陈之节拱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迈出。
“半个时辰后你我两方各派一百人于峡谷交接,不准携带兵器”
谢鸿武给交接定下规矩。
“好!”
虽然谢鸿武没有明确表示投降,但陈之节已经满足,知其在盐匪头目心中种下的“种子”很快就会发芽生根,遂不再多言在众匪复杂目光注视下从容退出议事厅。
回到清军营中后,陈之节立即将谈判结果以及自己对盐匪劝降一事全盘托出,不敢有丝毫隐瞒。
之后跪倒在地:“小人未得大人允许便对贼人许诺可予以正经出身,请大人治罪!”
“之节,你何罪之有?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呢,况你若能成功劝降贼人乃是帮了本官大忙,为朝廷立下大功,只有功没有罪!”
赵安笑着亲自扶起跪在地上的陈之节,命老宋以他名义拟文上书朝廷保荐陈之节七品,稍后于安徽省内补缺。
说是上书朝廷,实际就是给吏部通报一下。
七品官,莫说署理巡抚了,就是实任藩台也能保了。
吏部是由和珅一党把控,“报告”过去就是走个过场,谁还能跟和中堂一手提拔的大红人过不去?
又命陈之节暂于行辕当差,工资按七品候补知县发给,直接负责交接一事。
按双方约定陈之节带了一百没持武器的抚标士兵前往峡谷收尸救治,并将数十名死亡盐匪尸体交还。
整个过程双方隔着一段距离互相监视,彼此都很警惕,但没有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接下来的数日,黑岩寨仿佛一口即将沸腾的大锅表面平静内里却翻滚不休,降与不降的争论或公开、或暗中进行着。
清军也没有因为盐匪可能投降停止工事修建,壕沟壁垒一日密过一日,巡逻队昼夜不息,彻底断绝黑岩石寨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不甘心的谢鸿武于此期间组织了几次小规模的试探性突围,结果都被严阵以待的官兵用弓弩和火铳打了回去,留下的几具尸体也均被清军送回,伤员则是被清军简单救治后用担架送回。
这些事配合赵安作为安徽军政一把手的承诺,使得陈之节先前在盐匪头目心中埋下的种子快速发芽。
黑岩寨内的存粮眼见着天天减少,不得已谢鸿武只好严格控制配给,往日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食物的缺少最能反应现实,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盐匪当中蔓延。
第一个付诸行动的是怀远县的盐贩头子陈四,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带着手下十几个弟兄用绳索缒下悬崖跑向清军大营。
被收缴武器后,陈四等人没有遭到想象中的拷打,更没有被清军食言杀害,反而被安排先吃了顿饱饭。
吃饱喝足后,赵安这才过来探望他们,温言抚慰几句后重申“胁从不问,首恶必究,主动来投,前罪可免”的原则,随后当场下令给陈四等人发放路费,愿意回家的即刻放行,愿意留下效力者编入抚标辅兵营,日后有功再行升赏。
出人意料的是陈四等人竟都选择留在清军效力,一个个就差发誓要与昔日同袍战友血拼到底。
如此作为,自是担心官府将来还会食言秋后与他们算账,为免被清算唯有拿同袍鲜血证明自己真心悔过,也值得信任。
赵安对此心知肚明,也愿意给这帮人机会,虽然决意铲除谢、杨二匪彻底肃清白莲教在安徽的存在,但对二匪下面这帮亡命徒还是想好好利用一下,毕竟这帮亡命徒天生对清廷不感冒。
其对老宋如此说道:“驾驭之道在于恩威并施,令其知惧更令其感恩,假以时日这帮亡命徒不仅对我感恩戴德,更会畏我手段,如此,必能成为我手中一把尖刀,送我们去紫禁城开开眼。”
言罢,想到什么,不无低级乐趣拍了拍老宋肩膀:“到时候皇上的女人归我,太上皇的女人归你,咱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够意思吧!”
第396章 赵字大旗迎风飘
陈四等人第二天就“上岗”了。
为达到最佳效果,赵安直接任命陈四当了辅兵营的哨官,这个职务有点类似于后世的连长。不过由于绿营官职和权力以及实际带兵人数不匹配原因,陈四这个哨官能够管理的部下就他带来的那十几个盐贩子。
上岗后的工作很简单,无须大声劝降什么,就是在盐匪能看到的地方转一转就行。
当穿着清军哨官服的陈四出现在黑岩石寨众匪视线中后,仿佛堤坝上裂开了一道口子,水流瞬间无法遏制。
眼见陈四投降后没有被官兵清算反而被任命当了军官,寨子里早就动摇的盐匪们不再犹豫。
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趁着夜色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下山。
短短两天就有多达两百的盐匪投降。
赵安下令设置专门接收点,流程相当规范,登记名册、收缴武器、询问情况、提供饮食、甄别去向。
尽管有绿营军官对这些投降的盐匪一肚子气,毕竟此前徽州协几乎被他们全歼,死伤不少人,但因赵安严令,无人敢虐待或私自处决降匪。
投降的盐匪无一例外被编入抚标的辅兵营,辅兵营中还有早前宿州大捷被清军抓获的捻子。
总数有两千多人,被赵安打散分别安置,其中抚标辅兵营安置有六百多人,其余被分别安置在淮北镇绿营各部。
无论是捻子还是盐匪,都是赵安可以拿来随时用的力量,加以装备便是一支绝不弱于八旗的劲旅。
大量盐匪的出逃令得黑岩石寨中越来越空荡,留下来的盐匪士气也是极度低迷,对此,谢鸿武内心充满无力感,他不是没有禁止出逃,甚至抓了两个企图逃跑的手下当众鞭笞,然而这么做不仅没有遏制住叛逃潮,反而激起更多人的暗中不满和离心倾向。
匪首谢鸿仪在得知弟弟大胜清军后竟然允许清军收尸救治伤员,恼火万分派人过来怒斥弟弟与官府接触是自寻死路,令他绝了这个念头看管好手下坚守待援。
可“援”在何方?
白莲教在安徽的势力已经被官府剿的一干二净,教主刘之协也跑到河南山中躲藏,根本无力顾及被清军重重围困的这伙盐枭。
再者,严格说起来谢、杨率领的这支盐匪队伍不过是白莲教的外围力量。
其核心力量是位于湖北山区秘密训练的天运军。
所以放眼安徽各地,根本没有援军会来救他们!
有苦难言的谢鸿武愁苦之下独自在议事厅内喝着闷酒,厅内此时空空荡荡,昔日喧嚣已成过往。
当日议事的大小头目已经跑了一半,留下的都是跟随谢氏兄弟多年的骨干,只如今这些骨干的心思也都变了。
之所以没跑,大概一是想再看看,二是义气作祟。
谢鸿武正喝着,心腹丁二悄悄走了进来,低声道:“大哥,今儿又跑了几十个再这样下去,寨子里快没人了。”
“知道了,要跑让他们跑吧。”
感到无比烦燥的谢鸿武摆了摆手。
丁伟见状叹道:“大哥,这样下去不行的,如今还在的弟兄也都没了心气儿,我看.我看官兵那边对待下山的人不错,咱们是不是?”
谢鸿武摇了摇头,有些悲苦道:“你要走你走,我不拦,可我是没法走的,他毕竟是我亲哥,我不能做对不起亲哥的事,真要这么做了,往后我怎么见死去的爹娘,见九泉下的列祖列宗?”
“大哥,你当他是亲大哥,他当你是亲弟弟?我看他待那个姓杨的比待大哥你这个亲弟弟还要好自打他拜了什么刘教主,他心里还有我们这些兄弟么?成天跟那帮妖人在一起,胡言疯语的,我看他早就被迷了心智,要不然至于走到今天么?
他疯,咱们难道也陪着他疯不成!
大哥,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当为我们这些跟你多年的弟兄想想,为他们的妻儿老小想想啊!”
丁二的肺腑之言令得谢鸿武端着酒碗的右手青筋暴起,猛地将碗中酒“咕嘟”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灼烧着他那颗被大哥伤透的心。
大哥不念兄弟情份派人骂他,他不生气。
他气的是都到绝境了,大哥同白莲教那伙人还是执迷不悟,妄想清军会先坚持不住撤走。
当真是可笑。
没见清军把个韭山围得密密麻麻么!
人家不打就能把他们活活饿死,怎么可能坚持不住撤走呢。
苦笑之余不禁想起那日来劝说的使者所言“以胜者之姿受抚”方能搏个正经出身。
可叹如今这点“胜者”余威快消耗殆尽了。
再守下去等粮尽之时,恐怕想“穷蹙来降”都不可得,估摸他谢鸿武只会被一心求活的部下绑了送给官府请功。
难道自己真要为大哥的愚蠢陪葬,眼睁睁看着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一个个下黄泉不成!
当初那位赵大人好心派人劝说他们接受招安,不仅给他们盐利还给他们官做,结果大哥被那帮白莲妖人蛊惑不但不接受赵大人招安,还把人家使者扣了,压根不考虑得罪一位二品大员的后果。
现在好了,人赵大人调集全省营兵把他们围的水泄不通,他们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好的日子过成这样,是他这当弟弟的过错么?
不是,都是当兄长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