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子...二千两...且被殴之人一无门路,二无亲眷......”
水明泰止住身形,目光轻闪,抚须而笑:
“刑名之事原该近颜公自专,不过这案子从县到府,再到臬司(按察使司),既无异议,也未闻口声,想来即便微有瑕疵,也终究不至离谱。
总督衙门也就不好过多干涉,让这许多同僚寒心才是。”
“可他们......”
王者辅神色微急,刚要张口,又被水明泰轻轻打断道:
“总督衙门对辖下刑案只审卷宗就好,至于事实,自有臬司衙门去做.......近颜公看此案卷宗可有不当之处?”
王者辅语气无奈:
“只看卷宗自然可行,可那伤者的实际伤势却与卷宗上出入不小......”
“卷宗能过便成,退一万步说,即便此案最后被刑部发回,罪责也只在臬司府县处。
时候不早了,近颜公也早些回去罢,接下来可有得忙了。
对了,夜深风凉,水诚,将我那薄氅与近颜公披上。”
说话间水明泰已经登车启程,自去别府暂歇。
一众幕僚也告辞散去,管家水诚则笑眯眯取来见簇新氅衣要为王者辅披上。
王者辅虽扭身避开了,却还是伸手接了过来,而后叹息着上了自家驴车。
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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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总督官邸内,姚绍瑀靠坐在铺上了锦垫绣褥的宽大太师椅内闭目养神,两个小太监跪在椅前为他敲腿。
苏培盛亲自领人在屋内各处细细探查,看有无密道暗门之内。
早已连夜赶至的姜铎则与一众王府属僚在案前默然吃茶,耐心恭候。
半日,苏培盛查验完毕,均无异常,便来回话。
姚绍瑀眉心稍舒,将闲人挥退,才与幕属商议起江南形势,将下面几日的事务规划分派了下去。
有去河道巡查,厘清碍难的,有去随同施粥,询问灾民的,有去府县察访,探问官声的......
一应种种,有条不紊。
及至月上中天,众人才渐渐领命散去,独姜铎留在最后,等无人时方才叩首不起:
“臣......无能,未能争得募款之功,还请殿下责罚。”
“本王之命是让姜先生先期筹备银两,如今两淮盐商既已踊跃解囊,共襄义举,姜先生又何过之有呢?”
姚绍瑀面上带笑,亲自扶了他起来。
“臣多谢殿下不罪之恩!”
姜铎满脸感激,几乎涕零,此时才敢稍稍解释道:
“说来,臣原以为此行难在劝服盐商纳捐,以防他们被八爷、九爷他们拉拢过去,却不料......”
姚绍瑀失笑:
“却不料我那侄儿横空出世,先就给我这当伯父的备好了一份大礼。”
“是,是,小六爷不愧是天家贵胄,着实打了臣一个措手不及。”
姜铎讪讪陪笑,又小心翼翼道:
“只是小六爷此举虽也有助于殿下的差事,但其本心许是......要与殿下争功呢。”
“争功?都是为了朝廷大事,为了百姓生计,何来分功之说?”
姚绍瑀笑容如故,满脸不以为意,反还稍稍担忧道:
“弘旭侄儿虽生得高壮,到底还只是个孩子,我那十弟舍得派他下来做事,我这个四伯却放心不下的......”
这是要将小六爷拘在身边看管,免得再横生枝节?不过此事似乎不必忧虑啊......
姜铎心生猜测,急速思索之后,忙就要去缮写王令,好连夜发出。
“不必了,如今清明在即,他大约已启程北上了。
若还留在了江南,那天之前王令未必就能将他召来,但到了那天...他却该不请自来了。”
姚绍瑀稍稍失笑,瞥了故意藏拙的姜铎一眼,随口转过了话题:
“此次诸多皇商大公无私,深可敬佩,本王欲代父皇表彰一二,姜先生务必办妥为是。”
江南的吏治、民生统统离不开盐商,以表彰为名将其唤来金陵,之后不论是敲打支使,还是分化拉拢,便都可进退自如了。
姜铎心中赞服,当即垂首应是。
姚绍瑀微微颔首,又随手取过架上秃笔细看,一面笑叹道:
“总督这般勤政,实为江南百姓之福,可缘何......修河不利,赈灾也不利呢?”
“臣斗胆。”
姜铎目光一扫书案,得了授意之后才稍稍上前半步,开了墨盒瞧了眼那只余半块的墨锭,又从墨迹尚存的笔舔周遭拂过一圈,最后探手摸了摸砚台表面的磨痕,一径躬身回道:
“这墨盒、墨锭、笔舔、砚台和毛笔的档次仿佛,使用痕迹也是相当。”
姚绍瑀正把玩着手内毛笔,闻言稍稍正色:“所以水明泰果然十分勤政?”
“不然。”
姜铎回答得斩钉截铁,忙又仔细解释道:
“殿下手内毛笔毛发断口处参差不齐,并非全是被用秃了的。
有那一种人,写字的时候或是懒用笔舔,或是用不惯笔舔,惯爱放口中吮出笔锋......尤以常年劳于案牍的师爷居多。
所以这些文具大约是水大人幕下师爷所用,只是那笔舔的主人和余者不同。”
姚绍瑀怔了好半晌,才不动声色地丢开手内毛笔,脸上忧虑难掩:
“广招师爷为幕原也并无错处,可水明泰如此矫饰实在可厌,这江南的黑幕由此更可见一斑呐。”
姜铎忙低声劝道:
“殿下息怒,如今形势如此,实非殿下好管的。
唯有等到......日后,殿下才好整顿吏治,弘扬盛世啊。”
日后?
诸位兄弟中有此心者倒也有些,可有此能为的......舍我其谁。
姚绍瑀微微默然,半日才道:“先去查查,动与不动...再做计较。”
姜铎敬服领命,躬身退去。
姚绍瑀这才黑下了脸,忙命苏培盛打水进来净手,用皂角洗了三五遍才算罢休。
心中也不知把那水明泰骂了多少遍,最后却提笔写起了给姚弘旭保功的折子——
通篇只说他那侄儿如何年少有为,十弟如何忧国忧民,父子俩为父皇纾忧解难,实该大力嘉奖。
一来,父皇极重亲情,侍上纯孝、和睦兄弟,才是立身之本;
二来,募款之功越大,他这更加艰难的修河赈灾也会水涨船高;
三来,他那“敦厚淳朴”的十弟既有心下场,他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不吝支持,也好看看他那二哥、八弟如何应对。
毕竟五年之期迫在眉睫,非浑水无以摸鱼啊。
第110章 窥内情宝钗让黛玉
姚弘旭哪里知道他的好四伯正想着要替他表功,不过就算知道了,此刻也懒待多想的。
他眼下正在立在船头,陪着青纱罩面的宝钗朝相背而去的薛家商船告别。
那扇微启一线的舱窗后,薛姨妈花容半露,杏眸洇润,掩帕无声——竟比身边的宝钗更露不舍与忧怯。
可真真是个娇美柔弱的贵妇人呢。
他心中悄然一笑,却又不好高声安慰,只得稍稍挥手示意。
薛姨妈自然瞧见了那位玉树临风的王子,见他不住地挥手安慰自己,心中的离愁倒也消散了一些,也在窗后悄悄挥了挥手。
又不觉轻轻瞪了眼青年身旁盈盈静立的自家女儿,心中微微委屈:
“长这么大,娘还是第一次要跟你分开这些天呢,也不说说舍不得为娘......真是个清清冷冷的小丫头。”
此时两船一西一东渐渐驶离了南门码头,距离已近百丈,宝钗自然没能瞧见她的眼神。
倒是姚弘旭的视力又进益了一些,正将薛姨妈咬唇轻嗔的模样看得清楚,心中登时猜出大概,稍稍添油加醋之后,便悄向宝钗说了。
原来娘这般舍不得自己吗?可上船之前她还都好好的,而且昨儿也是她答应自己去苏州玩的呀......
宝钗愣了一愣,还是犹豫地抬起小手,攥着帕子轻轻挥了挥。
这种大庭广众之下招摇、失礼的举动,终究让她心内生羞,但听到旁边姚弘旭笑说自家娘亲已破涕为笑,便仍坚持到薛家商船消失在水天一线,才抿笑垂落了手臂,随姚弘旭去了顶层的飞庐。
这里已是莺莺燕燕一大屋子,其中有她自己带的一个丫头莺儿,也随在人堆里叽叽喳喳,往外张望观景。
她取了帷帽交给莺儿收了,趁便叮嘱她别顽皮,又稍稍与众人说笑几句,才一齐进了里间与林家夫人和妹妹见礼,而后就被贾敏拉到身边坐了,娘儿俩个细细地说起话来。
倒是黛玉,正被姚弘旭拉去窗边赏景,又被他笑央着介绍起沿途两岸的山水。
而以宝姐姐的容貌丰美,品格端方,又旁征博采,举止豁达,自是无人不爱的。
哪怕已有了粉妆玉琢,冰雪聪明的黛玉作女儿,贾敏也不由拉着宝钗赞叹不住——全一副“女儿还是别人家的好”的模样,听得黛玉悄悄鼓了鼓腮,便有些悒郁不乐。
姚弘旭稍稍哄了几句都没效果,只得如那日在画舫上一般,轻轻将她抱起赏景。
她红着脸蛋瞥了眼“羡慕震惊”的宝钗,悄悄抿了抿唇角,复又笑语盈盈起来。
不过宝钗虽有些惊讶于姚弘旭待这位林妹妹的亲近,心中却悄悄松了口气:“这两人之间原来竟并无半分男女情意的。”
由是待黛玉越发真心,由衷怜她年幼体弱。
也是因此,贾敏待她也少了客套,多了亲近。
又因扬州到苏州相隔数百里,哪怕是顺水而下,路上也得花费几昼夜的工夫。
故而这几日朝夕相处下来,等到了阊门外北码头下船的时候,贾敏待宝钗已几乎与黛玉无异了,甚至在回林府的路上直接把黛玉丢给了姚弘旭照看,自家则拉着两腮微霞的宝钗同车而去。
姚弘旭微微失笑,先分派了姚梦梦、姚英子姊妹同车,又吩咐了常保去帮林武看着行李搬运,才一手拉着四处张望的香菱,一手拉着脸色茫然又古怪的黛玉,上了那辆最大的二轮马车,追着贾敏她们去了。
中途特意转去了附近的十里街,带香菱瞧过了那处新墙亮瓦和茅椽蓬牖并存,瓦砾、烧痕随处可见的仁清巷。
等一路问到了葫芦庙和甄宅旧址,终于有老人认出了香菱便是甄英莲。
在二钱银子的帮助下,老人又努力地回忆起了甄家夫妇当年去投奔的香菱外祖名唤封肃,叫刚刚才回忆起原著内容的姚弘旭不觉怔了一怔:
“大如州封肃?难道还会和本名封平、自号封不平的铁三拳有什么联系不成?”
他瞧了瞧旁边泪花点点,薄唇紧抿的香菱,又想起她那日和封婉离别时依依不舍的可怜模样,还是没说出这个猜测来,免得小丫头更添失落。
等冯天来沿着巷子问了个遍,也未问出大如州封肃的住址,姚弘旭也不以为意,只笑着安慰失落的香菱,说他自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