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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情真--史之本回忆录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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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两天又走了,上饼干厂干活。中国孩子一块饼干都见不着,那饼干厂大着呢,日本的饼干夹馅的很好吃,红馅、黄馅的饼干,破的一概不许装,就是往硬纸盒里装,十个银纸一包,上面都有标记,军用的。我们到饼干厂有一个好处,一天回来能买一块钱的饼干,那是下脚料,就是掉渣的,搁一个牛皮子口袋,让你能买一块钱的拿回家,挺高兴的。就是学生让买,工人还买不着,工人在那里头什么都吃不上。就是慰问学生,还得花钱也不是白给。还要装糖,日本装东西很讲究。日本的奶油糖,我们叫喂狗糖,像太妃奶糖似的,一盒12块。还有运动糖,上面一个运动员跑步,就是一个心一样的装在那里头,那时候也不知道是给军队慰问的,还是卖的。干完活一人给两盒糖,有时候一盒就白给,两盒就花钱。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还要挖防空壕,一个班挖一个,都给一个小战备铁锹,挖完了还得修。挖不动,都是小孩子,就给你送水泥,让你往上抹,上头都铺上草什么的,种上大麻,上头都是蓖麻遮掩着,飞机来了看不见。挖完了就训练防空:学校弄一个电的假警报器,拉警报空袭了,上着课就往外跑,然后进防空壕躲着。等过两天训练消防:那边着火了,救火器都准备着,消防器还得会用,什么泡沫的、用土的、用沙的什么都得会用,你得学着灭火。隔两天又学救急:一人一副木板,断骨头,你得有夹板,然后用卫生纱布弄。有的假装头部受伤了,用红药水抹一下。大家各有各的组,我在爆炸组,这几个组都得会用急救的方法。比如给你包头,纱布怎么打,头巾怎么包,那都是专门请的老师来教,护士、医生来学校帮助我们学习。就那么多时间,你说能有什么时间学文化知识。学校里管警报的就拉警报,学生楼上楼下地各处乱跑,周围的防空洞都挖好了,天天演练空袭。我后来才知道训练的目的。

后来到了1944年的时候,老百姓家家都挖防空壕,家庭妇女也训练,街道都训练,最后都用上了。窗户、玻璃都糊上东西,怕飞机一炸,玻璃渣子乱飞。有一次就真炸了,在学校里头有一天,那学校听错了信号了,收音机也报,还说再听听,这是警戒警报,老师就说快下课了,你们都回家吧,你们就跑吧。这飞机究竟在哪还不知道,我跟我同学,跑到半路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满街的黑烟。学生都能跑,他家比我远一个胡同,他还没到家我就到家了。我一回去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一下防空壕,大家都乐了,一笑牙是白的,脸全是黑的,我说我回来的路上有黑烟,过会儿我二姐也回来了,也是满脸黑。最后我父亲胆子大,就在防空壕外头看着,就是航空母舰把半边天炸黑了,飞机在天上看着挺小的,都是战斗机。 

 美国和英国联合轰炸日本,东北成了日本轰炸地了。中学像我二弟他们都上炮弹厂装炸药去,有做炮的,做手枪的。我妈老怕被炸死,那天炸的时候把东郊整个的什么造币厂都给炸毁了,说电线杆上都有日本女人的手臂,还有肠子什么的。兵工厂那时候大部分以日本人为主,不敢招太落后的工人,就招他们自己的人,再不就是学生去——学生都傻,政治都不懂。日本的居住区都被炸了,惨着呢,血都流成河了,我们都亲眼看见,我们那时候胆子都大。飞机一会儿上来一个,连着队,美国飞机跟日本飞机对打,一看降落伞下来了,日本驾驶员下来了,不知道掉哪了。我婶在北关住,她一看掉了一个日本飞行员的一只马靴,后来到大北关一看都冻死了,天特别冷。美国的飞机都是后屁股冒烟,几乎天天轰炸。

那时候日本的海军大将还没死呢,日本都到什么地步了,还要在我们学校里,给我们发天照大神的祷告词,让学生们祷告,向天照大神祷告,保佑日本能胜利。天天还唱天照大神的歌——就是末日来了,没得祈求了,只好祈求神来保佑。我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就被同学们选为“周番”,就是现在学校值日生。四年级要忙毕业考试就不当了,二年级不够格,就三年级四个班里挑出一两个人,替老师校长检查、值日,每周都要执行。主要工作是在校门口站着,见谁没带校徽就记下来,谁领花没系正,也记下来,还要领操、跑步。那时候叫建国体操,两个操都由我上台,大喇叭放着音乐,全校学生都做操,我就喊口号。有个夹子还要记一天的事,比如说哪个班里发生什么纪律问题,到时候把夹子送到校长办公室去。

那天不知道是礼拜几,阴沉沉的,好像是秋天,我拿着值日的夹子上校长办公室了。就在第一排楼的一个大洞里,门没关,开半截,里头有个会议桌,都是白台布,软椅子。我一进走廊的口,那边有窗户台,我没敢进去,就在旁边听。看校长站着,一排老师拿着手绢捂着哭,我就听校长说谁谁死了,炸死了,这就是日本的战局,不幸,日本联合舰队司令长官死了,海军就没有什么总指挥了。我就听着他讲的话,反正一会儿要哀悼。班主任都低着头在那儿发愁,我就没敢进去,我就把值日的夹子放在窗台上就走了。

第二天进院子,班里同学也没上课都等着放学,等着老师布置明天的任务。我就进去拿黑板擦敲黑板,我说别喊了,我告诉你们个好消息,大伙儿都不坑声了。我说你们知道吗,我听说不知道谁死了,我看见校长也低着头,老师都哭呢。我有一个同学叫牛某某,是个顽皮的学生,他上前说:“等一会咱们班主任来了,咱们大伙儿跟他一块,假装难过得要死,心里就说都该死,都死了才好!”

一会我们班主任来了,日本人,男的,他眼睛也红了,脸上都是泪痕,到了前面低着脑袋,小声地说:“同学们,告诉你们一个不好的消息,日本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在战场上牺牲了,这是日本和满洲最大的遗憾。一会儿校长要准备举行追悼会,降半旗,一会儿大家到操场集合。”他走出教室门不一会儿还没到院子,我们大伙儿就喊万岁。那时候都小,但都懂。说别打了,再打我们东北就完蛋了。 

 日本联合舰队司令长官死了我们还是去上课,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正好上一年级没多久就赶上太平洋战争,那时候吃不好、睡不好,每年体检,一体检我营养丙级。以前还能吃点老字号的点心,那时候我们在学校里,营养跟不上,我去纱厂织布,给点豆腐,要不就是辣椒炒萝卜条子。工人更惨,12小时地纺纱织布,工人拿木头梭子,机器不好就带梭子,带着线飞。日本的女工头穿着趿拉板、和服,脑袋盘着卷,拿藤条打工人,就把女工太阳穴砸一个大洞,医务室也不给上药,工头看地上棉花一大把,就给塞在那,女工还得去干。工人中午就休息十分钟,给两个高粱饼子,里面就放点小豆,十分钟吃完喝点白开水还得接着干,12小时工作。我们学生还好点,8点入场,下午4点回家,中午休息一个小时,还管我们点儿饭。

  后来发现一个寡妇女工带两个孩子在工厂工作,工厂不发工资,两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就在外面等着妈妈的饼子,他妈妈一天12小时饿着干活,把饼子留给孩子吃。

  我们同学说咱们这饭也吃不了,餐厅窗户是小窗户,这边是院里的,吃饭都是我们学生自己,厨师给端来,放那儿就不管了。布有的是,盖布都是白白的。我们就把高粱米饭弄一盆,这个包一包那个包一包,把吃不了的豆腐也包一大团弄一盆,我们同学看着,这都站在桌子上,窗户上都有铁栏杆,让两个孩子在那等着,一递,两个孩子就跑。后来有的工人的穷子弟都在那,我们就这样天天让他们来接。你说这女工多苦,一天12个小时干那么多,两个饼子还给孩子吃,没有丈夫。干干净净的女的,20多岁,很瘦的,穿着白小褂,却要这样受罪。我们一看真是不像话,但是在学校里还不知道外面有这事,一到工厂里受教育了。中国的工人就是这样的生,跟牛马似的,被人拿藤条抽,小孩也是,给口饭吃就扫地擦地的,都是几岁的小女孩小男孩,说打就打,说踢就踢,简直惨不忍睹。日本投降的时候我才15岁,那时候刚考中学,就是十年制,六年小学四年中学。考中学特别难,两千人收二百,那时候叫省立的,多少人哭喊都考不上。我在小学是优才生,所以我考上了。考大学的时候,东北的大学特少,就是吉林有个师范学院,沈阳有个中国医科大学,叫做南满医科大学。女孩子都想学医,但是很难,医科大学一年就收六七个人,没办法考,都向往着,愿望挺好。后来都往这边跑,来上高中,补课。我到这边念高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