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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情真--史之本回忆录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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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工作哪儿来的大米?他爸爸是学英文的,过去是给人家英美人当翻译。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住在沈阳的英美人,一律都被日军集中起来入集中营了——不管你是哪行的,都得集中起来。因为是敌对的国家,日本人不给他们自由,但也给他们配粮食吃,就是谁也不许出来,外边都是日本兵把守着。他爸爸因此失业了,没有钱怎么办?老丈人就在山东和大连交界的地方种地,来看外孙外孙女,偷偷地装了一小袋大米,一共也没有二斤,带来就放着。他妈一直也没舍得给谁吃,说谁病了给谁吃。 

 特务们进去翻了个乱七八糟,就翻出一个小毛巾口袋装的一点米,于是就把她妈带走了。这妈抱着病孩子上了摩托车,夏天她还穿着短袖的褂子,(普通家庭妇女穿的衣服,都是自己家做的)连衣服都不让换就给拉走了。那几个孩子就追着摩托车哭。她长得挺白的,抱着孩子。她的丈夫为了谋求生活在外边去找事做,她娘俩就给拉走了。到宪兵队用整股的香拷问她,烧她胳膊,就问:“你说不说?不说烤你!”他们拿整股的香这边烤那边烤,把她烤的回来以后全是大水泡,两个胳膊底下全是黑乎乎的,那女的就哭。他有个弟弟在沈阳做洋外柜,挣钱不多,就帮姐姐养这几个孩子,弟弟每个月的开支,自己都不怎么花都给姐姐送来。这弟弟一听姐姐给抓起来就急了,知道是大米的事,就赶快筹集钱,往宪兵队送了三百块大洋,才把他姐姐保回来。回来以后大伙儿看她那胳膊就说快治去吧。这女的是黄县人,他弟弟气得在屋里骂:“我们娘们犯了什么罪了,这么折腾我们?”骂也没有用。其实就是一口大米饭给惹的事,你说那年代的日子怎么过啊!这都是发生在附近街坊身上的事。

太平洋战争时期,粮食都统治了,煎饼铺就关门了。后来我妈去买菜,煎饼铺老板的老伴儿是山东人,还是小脚,出来也买菜,就跟我妈说:“她大姨,我儿子现在弄了点粮食,我们在自己的后院里摊煎饼,但是不敢卖给不三不四的人,知道你们是老户,你要要,上我们家买,没有白面的煎饼了,现在都是高粱面的。”我妈说:“多少钱不管,可是有一条别泄漏了,泄漏了就不能活了。”她说:“谁那么缺德给你报案去。”我妈说:“我们家孩子多,免不了买你的。”那时候就像秘密联络点似的,我妈回家弄个新毛巾,弄一个口袋,一去就像串门似的进他们家里院了,一看山东的小媳妇儿,扎着红头绳,一根辫子,那时候没有驴,都是自己推磨,磨出来自己摊煎饼,一天卖一口高粱,人家就买个二三斤的。我们买回来煎饼不用炒菜,吃点就行了。

那天我三弟弟来了,说让他去买一趟煎饼。那时候他三四年级,我妈说:“你去可以,看周围要是有人跟着就别进去,另外买完了,你拿着煎饼回来也别紧张。”三弟弟挺聪明的,他就去了。我妈在家做芹菜炒细粉,还有酸菜什么的,就等着煎饼。怎么等也没回来,我妈说这孩子别出车祸了,刚要出去,就看见他进来了,空着手,包还在那卷着呢,钱也卷着呢。我妈问:“怎么了?不卖给你啊?”我三弟说:“不是,是出事了,那个大哥给抓起来了”。我妈说:“就是少掌柜啊”?老两口小两口没孩子,就半截开不成了。老奶奶老爷爷两个人哭呢,没粮食了,没法摊了,就因为少掌柜买粮半路给抓起来了。我妈说这可真是多灾多难呢,我们还指望去这家经常买点煎饼吃呢。 

后来好几天,我妈说去看看,结果去了一看,那一家三口在那儿哭,几天都吃不下饭。我妈说:“别着急,打听吧”。我后来上了华北,日本投降时我在天津。就在日本投降前一天,才知道他儿子在哪儿,这都多长时间了,小一年多了。后来有人知道说就在大南门关东军司令部的一个地下室里。老头儿老太太知道了,一看日本投降了高兴的,说这好了,儿子能出来了。说明天日本投降了你们就去接儿子吧。老头儿老太太和媳妇儿换上衣服,拿上吃的,就去接了,这些丢家属的都去找了。就在前一夜里头,日本人把这二百多人囚禁在地下室的牢房里——都是水磨石的地面和墙壁,上面都是铁柜——把机枪放在那儿往牢房里打。有的中国人在里头当兵的,不接受日本人杀人,说真着急,眼看明天就能回家了,日本人还要杀人。但是日本官命令他们四面扫射,二百多人在里头来回跑,可是根本躲不了,就全部都被打死了。 

  第二天三口人来接儿子,却找不着人。满墙的血,打开牢门,大伙儿进去找尸首。就差几个小时都不饶,日本人太坏了,这都是亲自知道的。后来我们偷偷吃他们煎饼的人都去看他们。这个小媳妇儿也不推磨了,红头绳变成白头绳了。我妈说看这小媳妇儿,丈夫死得这么惨,都是跑粮食,弄煎饼给大伙儿吃弄的。少掌柜是被逮着的,那时火车站、城墙把门的都是特务。最坏的就是朝鲜人,朝鲜人竟当汉奸。日本人倒不见得没给你粮,给了粮都被你给换了,卖了粮换钱花。老百姓的苦没法说。那几年我妈愁的,本来我父亲就馋,从小到大也没吃过不好的,后来变得非常瘦,太平洋战争那几年,我爸爸瘦得都没有人样了。

  那时候买不着棉花,棉花也统治,什么都给日本人了,老百姓连一尺布都不分配。如果我们学生去,一年还能给我们六尺布,都是透亮的布。一年给老百姓大概一人一块布,就跟麻袋一样,跟德国法西斯把战犯的头发给剪下来纺织做的布一样,就是破烂棉花,一家给一块,那能做什么衣服?也没有棉花。我们家孩子多,也没得穿。我母亲家里头过去是富商,嫁我们家也是门当户对。我妈常夸我姥姥,说你姥姥真有预见性,给我们做了这么多棉袄,皮的、棉的、夹得都做了,整整做了一年的衣服,把乡下会做活的亲戚都叫来了。光鱼白的袜子、布袜子、棉袜子都做了多少双。光棉花棉袄做了200套,都是细布的,有点花纹,带点金线,铜扣子。后来我们家真没辙了,孩子多都冻着,一到秋天我妈把我三姨叫来,他们没儿没女,但她会做活,我妈不会,她把我妈的新棉袄拆了,都是细线做的,密着呢。拆完了洗,洗完了再拿染料煮,里子再拿旧的,棉花都弄得薄薄的,都给我三姨拿走了。还是新棉花,那时候棉花也好,手艺人做的也好。 

  我妈说多亏你姥姥。

  我一辈子没穿过什么好衣服,我大姐二姐三姐都让我捡她们的破烂,破烂都是好的,娘家婆家都是有钱人。我上学时穿的小棉袍老师给我外边套个蓝大套,里头里子特别好,都给改了,我尽捡了。有捡的就不错了。我弟弟就穿我妈的嫁妆衣服,上面还得做罩衣。胡同街坊家里的同学都说,你们家真有底,到现在都能穿上新棉袄。 

 还有上小学的时候,冬天外面雪大,附近有一个同学老是班里第一,她家过去也是书香门第。可能父亲死得早,妈妈守寡,她有爷爷没有奶奶了,就在她姑姑家看夜班,拿点工资,这样维持他们家三个孩子的生活。她们家吃高粱米、咸菜,根本看不见他们家做什么好吃的,但是她书念得好。我和她每天都一起上学。 

  四年级的时候,我们俩天天早上上学也得走大北关的门,雪大的像刀子似地划脸,我们都戴口罩、尼子帽,穿的都是学校发的衣服。后来走到大北门,城门关着,那儿都是叫花子,我们又小又没有力气,这么厚的大城门,怎么也拉不开,使劲拉才拉出个缝,就是有点亮。我们一看城门的角落有很大的雪,里头有一堆什么玩意,进去一看,雪堆里埋的都是死人,脚丫子、手都是黑紫色的,当时把我们吓得从门缝里钻出去就跑。大早上天蒙蒙亮谁不害怕啊。城外往我们学校那边就有环形路的有轨电车,电车还没有出来,我们使劲跑过马路,两人一边跑一边说:“咱们今天真倒霉,看见那么多死人,还不知道昨天他们冻死前有多难挨呢!”那时候太平洋战争就快爆发了,都是全国各地逃荒到东北要饭的,没有衣服穿的,冻死饿死的人。刚过马路,迎面过来一个清道夫车,日本时期,我们叫清道夫,就是现在清洁工(一个人给一个木头车,后面一个箱子,上面用白旗子写的字,挺长的车,就一个又瘦又老的老头,还穿着清道夫的坎肩,都是绿底白字,那样就算有职业的了)。我们一看车上全是死人,有的都没有衣服,这个伸出个脚,那个脑袋在旁边,一车冻死鬼。我们俩说真倒霉,今天总是遇到这个。我们就捂着鼻子往学校跑,我们总是第一第二个到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