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吃苦”
刚开始冬天我们去的时候大队没有房子,我们都住在老乡家,第二年开春我们才开始盖房子。当时上头给了我们知青一千多块钱的安置费,包括第一年买粮和盖房的钱,我记得可能是一千三百块钱。一千三百块钱也盖不出什么好房子来,那时候用的也不多,只有料钱剩下的我们自己盖。那时我们买的是供应粮,小米都要一毛多一斤,一个月我们得买四十多斤粮,一年我们得买四百多斤粮,要花掉四百多块钱,刨去这四百多块钱剩下用来盖房子的钱就没有多少了。大队给我们雇了一辆车,让我们去莘县把从旧房子上拆下来的砖、瓦、房梁买了运回来,我们弄回来后自己打土坯。我们本来不会这些,但是有人教我们弄。那时候我们干了一个冬天的活身体都结实了,不像刚去的时候。
刚去的那个冬天,村里有个从县里食堂做饭退休的老头,大队安排他给我们做饭。我们那时还说老头做的饭一点儿也不好吃,后来我们做的还不如他的呢!老头有时候还给我们搓鱼,他搓得快,这样还能给我们改善一下伙食。我们自己做饭就更可怜了:没有鱼,弄的粗粮又不好吃。我们不会做粗粮,粗粮就是玉米面、高粱面等,除了这些其他的我们更不会。
刚去插队的头一年我觉得最惨了。老乡把我们接到家里,那个柴居然是湿的点不着,还是老乡给我们烧的水洗的脸。我们躺在床上睡觉,当时又赶上寒流特别冷,屋子里还没有炉子,冻得我们好像脸都冻上了,睡觉还要把被子蒙在头上,冻得上下牙咯咯直打颤。后来大队派车到煤矿拉煤再给我们分煤,分完煤后我们还得往家里担,我们四个女生都没有力气担不起,还都是男生帮我们担的。那时候我们就觉得干什么都这么困难啊!这也弄不好,那也整得差。
去的头一年我们什么都干,那时大庄稼都收完了,我们就收地里种的糖菜。除了玉米、高粱还有糖菜——就是用来做红糖白糖的菜,大同有糖厂会到我们这儿收糖菜。收完糖菜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活了,我们就回北京。我们十一月份去插队的,一月份春节的时候就回家了,回家以后我的脚掀开一看非常粗糙都裂着血口子,我妈看到我的样子就哭了。
头一年回京的时候我在家待了一个月,那时呆得都不想回农村,但是没办法不回去啊!大队通知我们多长时间之后必须回去,就是种地的时候(一般都是农历二月份前后)必须回去,我们没办法就回去了。
第二年春天,我们回去后主要干的活是打坷垃。因为山西那里长年干旱,地里就有大土块,不打碎没法种庄稼。我们先用拖拉机和犁把它们翻起来(一般公社里都有这些机械),翻起来的土全是大块的坷垃,我们就要把坷垃打碎了,那儿特别干旱,种的秧苗如果被坷垃挡住就长不出来了。于是我们女的每天就打坷垃、平地,男的用爬犁作业,就是用树根似的弄成一排,爬完之后准备种地。我们去的时候,分的那个队特别不好,那田地本身也不好,所以一年下来,我们除了挣自己的口粮其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们从大城市里出来去这么艰苦的地方,我们又特小,离家那么老远,很多人就觉得我们挺不容易的。其实我最愁的就是我身体不好,我到村里去以后,劳动了就能吃得下饭,唯一受不了的就是我对紫外线过敏,太阳一晒就犯晕。那时候我们一开始是集体劳动,队里也给我们记工分。我身体弱开始时爱干就干一会儿,后来我就不行了干不了了,因为我对紫外线过敏,还没什么力气。我之前说过的那个妇女主任在电磨上班,她就跟大队说:“她要是不行,就让她跟我做伴吧。”这个电磨的工作要从各队里抽人,一个队抽几个人,再过几年又换了,就是那样轮流在电磨上班。那时正好抽到我们那个队,大队照顾我就把我抽过去了,说我干农活实在是不行。于是我就在屋里磨面,磨面不用晒太阳,但是干磨面那活儿也很辛苦,三十多斤的东西就得一下拎起来往上倒,所以我还是不行。这个妇女主任在电磨上就特别照顾我,总是帮助我。
我在电磨的工分是常工分,比出门干农活的人一天低一分,别人都是六分,我是五分。但是我的工分一年算下来也不少,因为一年到头我的工作没有晴天下雨的区别。他们一下雨就不能干活,只能在家里歇着。而且他们上班和我们上班的时间不一样,我们上班的时间长,我就像现在正儿八经的工作一样每天都在上班,他们只是按农作物的时节来种地。我们队里有两个女生,我在电磨就她一个女生下地干活,她就挺生气的,所以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还是去了地里干农活。我那时候在电磨工作,老乡碾完黄米要走时,妇女主任就说:“你等会儿,我去外面拿盆接一点儿。”就是接最后流出来的带沙子的米,她想把那底儿留给我,我回家之后就在黄米里挑沙子,然后就能蒸一盆米饭。我拿回去就把它给队里另一个女生,让她放在食堂里蒸,她吃饭都是正点,而我不是,她有时候吃完一半就把我的那一半放在食堂里,都不给我拿回来。她就是心里生气,觉得我能在电磨,就让她一个女生下地干活不公平吧。
要种红薯时,她又不高兴了,我就主动提出来:“我跟她一块儿去干活吧!要不然她有情绪了。”我们俩就一块去的。那时候我们要走五里地从村里担出水来给刚种下的红薯浇水。有时候我们刚好挨着有水的地方就不用大老远地去担水了,就从湿地那儿盛水。那湿地就跟沼泽地似的,我们都用湿地种大蒜,我们那个地方出产的大蒜可出名了,个个都很大。干活的时候我们在湿地中间挖个沟把湿地控干,那时候我们渴了就喝这样控出来的水。我们那个时候喝那水从来没有得过毛病,像拉肚子等从来没有,那不是河沟水,而是壕沟水。
“能吃苦”
食堂里苍蝇可多了,我的饭都让苍蝇给叮过。那时候卫生条件特别差,现在我们有时候喝稀饭喝出一个虫子来,就可以倒掉不喝,但我们那时候一锅稀饭里就算漂出八个、十个苍蝇也得喝,虫子就更不能提了。我们蒸的窝窝头,一掀开盖,就能看见箅下的苍蝇稀里哗啦地跳下来。那里面底下是粥,上面是窝头,大箅上面有一个杠子,再穿进去两根杠子就能往下抬,那时有四五十号人要吃窝头呢!那么大的笼箅中间有一个杠,能蒸出两三箅窝窝头来,谁要是赶上中间那杠子上的窝头都是粘的,都蒸不熟。反正每天都有人能赶上,谁晚去谁就赶得上,但是赶上了的人也没有办法,他也不会闹事。我觉得我们知青这一点好,到现在为止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随便闹事,心胸都挺宽阔的,不计较不挑剔。
因为我们都吃过苦,不像现在的人这个那个的特多事,尤其是八零后的人就太讲究了。其实人没必要那么讲究吃,卫生条件和人的免疫力是连在一起的,条件虽差但免疫力自然会提高的。现在的人太讲究了,身体反而没有免疫力,像我们那样的条件也从来不生病。
我最后走的那一年,山西大旱。那时候全体都停工去挑水,大队的干部也去,就是为了补苗。所有的苗都枯死了,就是湿地这块的苗稍微好一点儿,我们就把这一块的苗移植了往别的地方栽种。我们一人五亩地,当时干活是自己挣工分来养活自己,那时国家已经停止给我们知青发放津贴了。
我们后来响应“修三线”的号召去修郭阳到明武的公路,那公路是通往飞机场的,飞机场是备战用的。我们就去了三十多个人,上山爬八里地,下山又走八里地。每天收了工往回走是上山,每天早上吃饱了就是下山,每天都揣了六两的窝窝头去工作,其他什么也没有。有时候修路修到有人家的地方,老乡就把我们请到炕头上给点儿小米粥咸菜,就让我们吃,当时我们就觉得那儿的老乡真好。那儿的人特纯朴,不管是自己吃得上还是吃不上,一看我们在门口觉得特可怜,就把我们请到家里去了,让我们坐到炕头上,他们吃什么我们也吃什么,这让我们挺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