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的时候是秋冬交接的时候,刮着风挺凉的,连点儿热水都没有。野草都干了,坡地上还种着荞麦、黄豆还有莜麦,坡地上没法浇水都是靠老天爷吃饭,这些都是抗旱的东西,反正收多少算多少。有时候那豆子都不结实,有很多空壳,我们就拔下来烧火,点着以后把窝头扔里面烤,等窝头热了时就变成黑乎乎的了。我们吃完后嘴都成黑的了,然后再抹抹嘴,也没有水吃完了窝头就干活,那片也没有有水的地方。
我们在上山八里下山八里的时候,真是挺能吃苦的,那时候每天干活就是拉石头、塞沙子,再把那石头砸碎了铺到路上去。那些石头是我们从河床里挖出来的,先把石头挖出来,再把它们打碎了,然后再把它们铺到路上,男女生干的活都一样。山上特缺水,我们四个女生那时在山上住一屋,屋子里就只有一个脸盆盛有半盆水,我们四个人用这半盆水洗脸还要洗脚。因为沟里的水就只能维持那些人用水,再加上我们这几个人就更费劲了,那边就只有一口井。因为还要做饭就得去担水,我们半夜三四点钟早早地就得起来,我就担过一次水,轮过我一次。担水要从那沟底开始,上山那坡是三十度的,前后担根本不可能,就得横着担。我们女生不行,等一桶水担上去就剩半桶了,大部分时候是男生帮我们担,我们很少去担水。这些困难都是以前没有想过的,可是一到眼前就都能克服了。我身体不好是大家的小尾巴,上山我是最后一个,下山我也是最后一个。每天上山的时候我们都饿得没力气了,早上每人吃一个窝头喝一碗粥,下山去工作时肚子里就“咣当咣当”地响。
那时候条件那么差,吃的又不好,但我们都没有生过病,我们去的那么多知青,也没听说谁生过病,大家连感冒都不得。我在北京的时候嗓子扁桃腺老发炎,插队以后扁桃腺也不发炎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勤苦的劳动锻炼了我的身体,也可能是因为那边的空气好。偶尔有的女同学来例假痛经什么的就在家里头待着,其他的没有什么毛病。那时候即使有病别人也不知道,很少人因为觉得不舒服就在家待着不干活了,因为不干活连口粮都没有,所以大家每天都去干活。
那时候跟家人的联系就是写信。我也没有向家里诉说过这里的苦,一般我们都不说这些事,家里他们都不知道,说了也没有用还得去干活。经过这么多的磨砺,我们对吃苦都习以为常了:一是觉得知青为人民为国家做贡献是应该的;二是觉得大家一起集体劳动没有什么区别;三是逐渐地磨练出毅力也就能吃苦了,习惯了也就不以为苦了,有时候反以为乐。
我们去修水库的时候遇到一件大事,经过这件事我们好像都懂事了很多。修水库到清明节了他们还不给我们发炸药。挖土山的时候是得放炸药的,如果不放炸药,土山人工挖出来就是悬空的土。冬天土山因为天气冷变得很硬,我们取不动土的时候上面就给我们发炸药,到春天我们能挖得动就不给发炸药了,但是这时候老是挖就挖成空洞了,上面的土塌下来就危险了。
“能吃苦”
不幸有一天土山就塌下来了,压死了两个男孩,其中一个叫李显岩。他不是我们村的,是别的村的,我们村叫贺阳,是我们旁边那个公社的知青,和我们是一个学校的,他的公社就叫薛孤。李显岩也是北京来的知青,我们都是一个学校的,我们那时候还经常来往,因为他爸和我爸是一个单位的,插队要走的时候我爸还把他也去原平的事告诉我了呢。
原来他们一共七、八个人在那一起挖土,有铲土的,有拉车的,这两个被压死的是靠在最里面的。那一天不知道怎么着就塌下来了,塌下来的时候有股特大的气浪把铁锨拍出来了,把车也拍出来了,还把其他的人都拍出来了,但就把他俩砸在土里头了。
当时我们不在现场,因为我们不是一个山头的,虽然大家都在修水库,但是不在一起都是分开一段段干活的。当时我们村里也有人在他们那边修水库,他们后来回忆说:“当时那股气浪把他俩拍进土里面之后,其他知青都急了,想拿铁锹挖但怕挖着人,最后就不顾一切地用手挖,扒得连指甲盖都没了,扒的那土都是大块的,他们就拼命把那土块扒走后抱走。那时根本就不能用镐,也不能用铁锹,因为有人在里面埋着,不知道人在哪里就怕把他们的头给铲到了!那时上面的人都拿那个小工具扒,下面的人就用手扒,整个土山都陷进里面去了,扒出来的时候两个人肯定已经都死了啊!”
我们公社有四个村子,当时四个村都派了代表和县里交涉这件事。我们把人挖出来以后就送往县医院,那时已经没什么救了,医院就是象征性地抢救,做开胸心脏按摩——把手伸进去做心脏按摩,也知道救不活了。实际上他们是内出血,整个身上全都是血,最后就都死了。
抢救完了不行了就把他们送到了太平间,装棺材之前还让我们进太平间去看了。那时候我们好多同学都没有见过死人,家里父母爷爷奶奶不在的很少,都没见过死人,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死人。我们到太平间去看,有的男生还挺胆小的,我这个人不知道胆子为什么这么大,我就去那儿看。他们在让我们看之前都整过容了,都是化了妆的。看了看我们没觉得有什么,但是我们骑车回来的路上,就老觉得不对劲,就觉得身边有两个小旋风,左右一边一个小旋风,一直跟着我们,一直把我们送回到村里。那时候虽然不迷信,但是怎么那两个小旋风老跟着我们?就觉得不可思议。通过这件事情我觉得我们都成长了不少,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了。
那时候我们就跟工地交涉,我们从公社再到县里面交涉:后事怎么办,用不用棺材,开不开追悼会,还有死了以后的待遇等等,就是得替他们讨个说法!那个时候知青是这样的,最后他们什么待遇都没有,也不算烈士,就算是因工牺牲吧!就这么定的。开追悼会的时候,因为修水库的民工特别多,再加上我们那么多的知青,那时山上、山下满处都是人,人山人海的,那气势特别大,大概有几千人,就跟战争片里打仗似的。一般在那个地方,老百姓都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阵势,那是全县第一次。当时我就是十八岁,也就是我去插队的第二年。
除了李显岩,另外一个死的同学还交了一个女朋友,他们俩挺好的。埋葬他的时候他女朋友悲伤过度,纵身一跃跟着棺材就一块掉进去了,我们急忙把她拉上来。后来这个女的又把他们的照片当时都埋了,我就觉得那时候场面特别乱。我们开完追悼会以后,就是那一年大学开始招生,工农兵学院就把这个女孩招走了。她神经有点儿受刺激了,后来又把她招到了北京化工学院。
那时我们都是小孩,根本就体会不到死亡是怎么回事,突然身边的人死了,而且还为他们的死去争取过什么,这些都是第一次遇到的事。经历过了这件大事每个人都有沉淀吧,都成长了很多。
老乡我们•鱼水情深
那时我们跟当地农民的关系处得特别好。比如第一个房东,我们把他们的东西给弄毁了他们也不会太计较,我们后来也盖了自己的房子,盖了房子以后我们就搬出来了。在没盖好房子之前,我们都挪出来了,刚盖好房时也不能住,后来我们就到了另一个房东家去住。那个房东是一个老的妇女主任,叫严雪彦,山西人爱叫重复两个字的名字。她是河北解放以后才来到山西的,刚解放的时候她的爱人死了。当时河北很穷,她婆婆还有一个儿子,她婆婆为了生活就把她卖到山西,连她儿子也一块卖了。这个苦命人严雪彦对我们特别好,她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她在山西的老公是放羊的。我们一般都住在贫下中农家,住的第一家虽然条件好,但是她出身不好,后来我们就换了,就住在严雪彦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