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北京城不远有个香河县,香河县里有个鲁口村,村里原本住着一户有名的班姓木匠师傅,慈禧修圆明园的时候,这户人家举家迁往了北京城,据说是给慈禧修园子去了,再后来就只有一个班师傅带着三个辛姓的男孩子回到了鲁口村。这三个孩子就成了班师傅的辛姓传人,在鲁口村定居下来。
鲁口村不大,住着赵、玉、李、张四大姓,再有就是班师傅、三个辛姓的男孩子和一个姓王的教书先生一家。
三个辛姓孩子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十岁跟着班师傅在村头的河边开了间木匠铺,十里八村的乡亲们盖房、做家具都找他们,由于班师傅的手艺好,整个香河县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些细活都得请这爷儿几个,后来大哥二哥先后成了家,大哥娶了王先生的女儿,二哥娶了王先生的侄女,各自都有了家,木匠铺的生意红红火火,日子过的也顺顺当当。一直到班师傅干不动木匠活了,就每天坐在炕头自己打着鼓点儿唱唱京东大鼓哄孩子玩,享着天伦之乐。
这天,天刚半晌,任家门前忽然来了几匹快马,说是从京城来找老班师傅的,下半晌走时还带走了任家老三。自此任家老三就再也没回来过,只是过年节的,京里就派人来给班老爷子和任家哥俩拜年送年货,总是快马当日打来回,从不过夜,直到班师父去世老三都没回来。可年年打从京里来拜年送年货的快马差人却从没断过,至于细里的事村里人谁也不清楚。
转眼到了民国,这时候鲁口村里就剩下老二一家了,老大一家都随着王先生去了白河下游的康庄,那是王先生的老家。村里的学堂也早由一个姓任的先生接替王先生做了教书先生。任先生是个外乡人,老家是镇江的,是邻村的女婿。任家老二当上了爷爷,由于老大家迁走了,自己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帮手,木匠铺也散了摊,可老爷子却有三个可心的孙子。任家老爷子识字和任先生挺说得来,尤其三个孙子一有空就到先生那儿学认字画画。后来先生干脆把家也搬了来,住的是村里旧磨房改的一间房子。
任先生的媳妇是个细高个儿,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精干漂亮媳妇,纺得一手好线,织得一手好布,还给任先生生了两个儿子三个闺女;除大闺女长的有点像任先生,二女儿三女儿都像妈妈。有时任先生的媳妇会带女儿们一起去集上卖线、换棉花,采购点儿油盐什么的,娘几个在集上那么一过,经常招的不少人住目观望。任家女人的漂亮能干是众所周知,尽管娘几个一色全穿的自家织的粗布染了做的袄裤,可穿在任家娘几个的身上就是比别人好看。那些从城里来收线的商人与任先生的媳妇打交道时都尊称她任太太,那可不单是因为她人长得漂亮,而是因为她的线纺得好,脑筋还特灵通,不用算盘就能把账算得分毫不差。
任先生的儿子,长的干瘦瘦的,就是我大舅和老舅,三个女儿分别就是大姨、二姨和我妈。姥姥得子晚,快三十岁了才生了大舅,姥爷除了教书还常和任家老爷子的儿子一块出去,经常半夜才回来,家里的事啥也帮不上,全由姥姥做主。由于日子紧,大舅十岁就被姥姥送到北京一家粮行做了学徒。姥姥还早早就给大姨二姨张罗亲事,上门说亲的人踩破了门槛,这当然大多都是冲着二姨来的,因为二姨最巧,也最漂亮。姥姥给女儿找婆家的条件:一不嫁有钱的,二不嫁太穷的,嫁有钱的,怕女儿受气,嫁太穷的怕女儿受罪,嫁给手艺人最好,不管到哪都不愁没有饭吃。姥姥的话也不无道理。
一九三五年秋天,潮白河又发了大水,那是历史上罕见的一场大水,家家户户都得扒着大木盆游着泳在水里摸着掰地里还没长熟的玉米棒子,剪没熟的高粱穗。任家老爷子找了几个帮工没日没夜地做木盆,水退了又做扁担,辛老爷子说:“水退了要修渠修大坝扁担肯定得缺。”真是让老爷子说对了,修大坝任家卖了不少扁担,就这样任家成了村里靠种地吃饭人家里唯一能吃上饭的人。那年是人们感到最难的一年,学堂也关了门,姥爷经人介绍去了宣化府。也就是这一年姥姥把三个女儿一股脑地全定了亲,童养出去了。
那年大姨十二岁被送到最远的杜庄。姨夫家是皮匠,姨夫是跛脚,可姥姥说那户人家人性好,大姨将来不会受气。二姨十岁被送到五里外的荣各庄集上,那家是瓦匠,家里有房,生活不用愁,就是婆婆厉害点儿,可姥姥赶集卖布时娘俩就有机会见面。顶数妈妈离姥姥最近被订给辛老爷子的二孙子,那年妈妈才五岁,哭着喊着不去,可不去吃啥?没法子姥姥还是含着泪把妈妈送到任家呆了快一年。
妈妈在家时就很懂事,才三岁就天天给姥姥搓纺线的棉梭,姥姥纺线累了妈妈就给姥姥捶背。到了任家,妈妈按姥姥的嘱咐,抢着干活,最后一个吃饭。任家除了仨孙子还有俩孙女,加上帮工有十几口人,妈妈每天早上早早就起来帮着做饭的奶奶烧火,这时候任家的孩子都还在被窝里睡懒觉呢,为此太爷爷说了奶奶好几回,可妈妈在家就没睡过懒觉,到了婆家就更不敢怠慢了。每天吃饭都最后吃,还不敢吃饱了,太爷爷都看在眼里,一有好吃的就偷偷留点背地里给妈妈吃。妈妈从不跟任家的孩子一块玩儿,总是跟着奶奶找活干,她记着姥姥嘱咐的话:“不白吃人家的饭。”
艰难度日
转年妈妈被姥姥接回家,这时又有了四姨,每天姥姥一早就把一天的饭一块做出来。小舅白天要到邻村去念书,妈妈要看四姨还要给姥姥和小舅热饭,那时候经常是一锅菜饼子一锅菜粥就一天,晚上还得帮姥姥搓棉梭,陪姥姥纺半宿线才能睡觉。只有大舅回来了姥姥才贴几个净面儿饼子,炒俩鸡蛋,妈和小舅才能沾光吃顿好饭。妈妈穿的都是姐姐们的剩衣服,都是用自家织的布染上色做的,到了冬天旧棉袄硬厥厥的不暖和,二姨知道妈妈早就看着人家穿花棉袄眼馋,就常跟妈妈说:“等姐有了钱先给你做件花棉袄。”可二姨一直都没有钱,就偷着把自己的新花洋布棉袄改了给妈妈穿,后来让她婆婆知道了狠狠打了二姨一顿,姥姥知道后把妈妈数落了一番,赌气再没登过二姨家的门。
还真是大姨家好,逢着回娘家大姨都有好东西给妈妈和小舅,有人到鲁口村来也总要给妈妈和小舅捎些好吃的。大姨还给小舅做鞋,给妈妈绣花兜兜。可二姨就不同了,每次回娘家都得小舅去接,还得带一大堆活才让回来,临走做不完还得大姨和姥姥帮着做,不然就会挨打受骂,为这事姥姥后悔不该把二姨嫁到他们家。日子就是这么苦,妈妈都不愿去任家,姐姐们一年回不了两次家,她要跟姥姥做伴替姥姥分担一些苦。
四姨,就是妈妈的小妹,两岁那年冬天,天特别冷,柴禾烧得就快,姥姥怕柴烧断了顿,就每天晚上少烧两把炕,四姨可能太小了挺不住就病了,开始咳嗽,后来就发高烧,没几天就不行了。那天晚上姥姥知道四姨不行了就让我妈妈早早睡了觉,自己则破天荒地停了手里的活计抱着四姨,姥姥用手摸着四姨那弱小的身子一点一点儿凉下去,都没哭一声,也许姥姥不愿让妈妈知道这件事,天没亮姥姥就把四姨埋了。妈妈醒了问起妹妹哪儿去了,姥姥就说让别人抱走了,妈妈信以为真,还好几次闹着要把妹妹接回来。
那年是一九三八年,也就是那年闹起了日本鬼子、还乡团。
鬼子一来,打起仗来村边那条河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河上那座桥经常炸了修,修了炸,鬼子恼羞成怒就会拿村里人出气,大家不愿被抓去,就跑到村外很远的地方躲起来,等鬼子走了才敢回来。
一次没跑得及,村民们被鬼子围在村外的场院里,周围架着好几挺机枪,任家老爷子的儿子辛广被鬼子五花大绑带进场院示众,罪名是共产党炸桥分子,当时妈妈和姥姥都在场,吓得妈妈抓着姥姥的胳膊直想哭,就在鬼子威胁要毙任家儿子的时候,村口枪声手榴弹声响成了片,鬼子才慌忙收兵押着辛广撤退。后来任家儿子也趁乱逃进了庄稼地跑了。后来任家老爷子的大孙子在帮人家盖房时被抓去修桥,不知怎么和鬼子发生了冲突,用片镐搞死了一个鬼子跑去当了八路。此后妈妈对任家有了敬畏之感,心里时不时也要替任家人担心。那以后姥姥从爷爷那里知道姥爷和爷爷原来是一起的,是上级让姥爷去宣化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