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见到她儿子了,就告诉他了,他儿子晚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他儿子就不干了,就找红卫兵的人,于是两个红卫兵就吵起来了,差点儿动起手来。他爸带着警卫员开着部队的车,把他妈的尸体领走火化了,他们也没有开追悼会,也没有来得及处理这些事情。他们就说:“这件事“文化大革命”后期再处理,现在不跟你们说了,你们都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一九六八年我们插队的时候,有到东北的插队,他们这几个打死过人的人哪都不让去,就让他们写检查,给他们办了一年半的学习班,跟坐了一年半的监狱差不多。最后他们参加工作,这些事当时都已经入档了,档案里记载了他们曾经打死过什么人,他们就是想当兵也不行了。我们原来红卫兵的头,他后来一直当工人,好像都得在监督下劳动,就是因为这件事写在档案里了。
我不和爸妈讲这些事,因为我要讲的话他们就开始说我了,我妈就会担心害怕。我们原来在青年湖住的时候,只有房东他们一家是旗人,他们家有点儿财产,因为他们家以前是给皇上看坟地的,他们家装大米和小米全是用古瓶。给他们家交房租一般都是我妈去,我妈生我弟弟的时候,是我去他家交房租的。那时候租金也不多,他们每年收的租金还不够修房子的钱,所以他们就把这房子交给房管局了。在临交房管局的那一次是我交的房租,我们一个月才交五毛钱房租。
房东在把房子交房管局之前只收我们两毛五一个月的房租,因为每回房子漏了都是他自己修,他们的房子多,他是铁路上的工人,是共产党员。我去交房租的时候发现他们家那正房里有大古瓶,有很多大米、小米、面都用大缸盛,还有许多从皇宫里出来的东西。我妈没见过这些东西,我也没必要跟她说,”文化大革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都没有跟她说过,因为我们一直在那儿住着,我们跟房东的关系特别好,房东家的儿子是铁路技术段的职员,不是工人。
就算揭发他的话也不能把他划成资本家,他们家以前是给皇上看坟的,虽然有钱有东西但是没有地位。他有地,他们家一直种着两三亩地,也不属于公社,他们家的地就一直种着,那块地原来就是坟地。
我们在一块有时候就骂那个打人的同学,说那个人真坏,但就只是说说他,平常也没什么可说的,每天就是晃晃悠悠的也不上学。
我也算参加过运动,就是抄家。我们当了一段红卫兵。街里头一有谁是反革命的我们就去抄家去。别人举报了,居委会就找来了,说是让我们帮着抄家去。
我们红卫兵组织的头,我之前为什么说他有脑筋?那时因为他们家是供电局的,他爸是部队的。后来他去当空军,虽然有点儿伤疤没当成飞行员,但也当上了地勤。因为他家里特别有文化,也是革命家庭,他就特别有主见,这可能跟父母经常和孩子交流有关系。像我们的父母懂的不是太多,不可能跟我们交流这些重要的东西。他就比较有主见,过分的事从来不做。像我们同学打死人这件事,他就出头质问:“为什么你要打死人,你们斗争批判都可以,但是没有说要打死人,打死人是要偿命的,你们懂不懂有法律?”那些红卫兵根本就不懂。”文化大革命”那么乱,别的人一般到那个时候都不敢说,他就敢说。因为他们家属于高级干部子弟,出身好、条件好,他什么都不怕。用现在的话来说他属于非常有素质的人。
中学时代•“文革”
再接着说抄家的故事,那次我们抄家,抄的是南横街那儿一个研究历史的人。从工人俱乐部往西走叫南横街,快到工人俱乐部中段的位置有一个四合院,那四合院是一户姓朱的人家,他们家是研究历史的。他们家儿子在清华,他爸爸戴着眼镜就像白癜风的颜色一样白,脸红红的。他就说自己认识郭沫若、康生,他们对历史有研究,说他们家的东西是中国唯一的,国家图书馆都没有。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对我们说:“你们既然来了,我就对你们提点儿要求,你们能办到了,我这一辈子的心愿就了了。我已经七八十岁了也干不了什么了,我有血压高、糖尿病,我的病挺多的。我本来想让我儿子学习历史、研究历史,但他也不干,他学的是理科,考到清华了,我也没有人继承了。本来我这一代完了就应该把这些东西交给国家,既然你们来了,我就把这个事提前做了吧。”他还说:“你们按我说的要求,把它们全部分类装箱,封存好了交给北京市委,再让北京市委给我打个收条。我本来没有能力做这件事,虽然我认识好多人,但是乱了套以后我不知道该找谁了,我认识的人都成了反革命了,你们来了我正好也不用出去找人了。”他神情很无奈,有种说不出的颓丧感。我们一看他那样就害怕他会出事,我们就问:“你儿子在哪上学?”他说:“在清华。”
他们家什么都有,他后来打电话叫他儿子回来。他儿子特别没出息,就跟叛徒似的,老是冲我们点头哈腰,一说话把他吓得直流汗。看过小兵张嘎里头的翻译官吗?就像那劲儿特别没出息。他爸爸就有气质,慢条斯理的,说话也特别平静。
当时我心里就想,他儿子怎么那么窝囊,但是我们不能说出来。我们都不答理他儿子,就觉得他儿子太懦弱了。别看是那种环境,但是我们从心里头佩服他爸爸。
我们当时就打开了房门,五间东厢房和西厢房里面全部都是书,还有字画和皮袄,大部分人都想不到,也见不到那些东西,我那次真是开了眼了。那些真是国宝:有各朝代的字画、折扇、绢扇还有绣线。绣线就是苏杭的绣花,有的是线绣,有的是皇宫里面穿的衣服前胸或者底下绣的一片一片的,最后往上缝的那些东西。他都是按朝代保存的,什么唐朝唐太宗的,元朝的……有一个箱里保存下来的都是绣线,还有名人字画,都是整盒的,当时我都傻眼了,我心里想这老头真不简单啊!为什么说是中国唯一的呢?因为这都是原版的手抄本,他说国家图书馆里的都是翻版复印的了。比如唐朝的东西都是在清朝或者什么朝翻过版了,国家图书馆保存的都是翻版的东西,正版和原版都在他这儿。他这些书都是拿栅子——因为栅子特别软——一组一组套上了的,还有一套几本的,都是拿骨头针别的,那折扇一打开都是名人字画。
我们把这些东西一整箱一整箱地都交给市委了,就是哪个朝代的,哪年的都给它贴上标签了。那时候红卫兵都不会骂人,就跟人家学的,我们就骂:“他妈的这个居委会老婆子,还真会拍马屁,说得抄资本家,让咱们抄人家来。”大家就说这个老婆子真可恶。”文化大革命”过去了,他这些东西还在,也没有损失,他还活着,这就证明他在那儿都闹不清他是干嘛的,居委会的人就按资本家的名目举报他的,就因为他住的是一个四合院!说实在的之前也没有人进去看过他们院子,就觉得挺神秘的一个地方,除了他儿子和他也没有人进去。他老婆早死了,居委会看到他们两个人住那么大的院子,还雇着保姆,就认为他们是资本家,这都是乱扣帽子。其实他在东城区是名人,那个皮袄他都是按年代标记,有内蒙的、新疆的,不同的款式他都有,有的是皮筒的,有的是带金的。把这些皮袄一抖就有金豆子往外流,还有金砖,我们都装起来,把金砖、金豆子都给上交了。
我觉得“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们就做了唯一一件正确的事,就是把那个老学者的东西交到市委里去了。市里还给他打了个收条,那老头特高兴,都流泪了,当时说:“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好的结果。”他懂这些东西,给我们写了条子,告诉我们这些红卫兵到市委里送给谁,那时候运费都是他出的,他还给了我们红卫兵组织的头好多钱。我们就装箱子拿汽车拉走了那些东西。我们唯一做的就是这么一件好事,就是把那些东西保存下来。那些东西交到市委都封存了,因为都是属于国家的东西。他那些东西如果当时不是我们抄,别人抄散乱了就麻烦了,那些东西都实实在在地交给国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