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学的时候大家可能都有理想了,但我没有,也没有想过未来要怎样。我爸老说我是个小糊涂蛋,他对我不抱有什么希望,因为他看我老爱睡觉。可是老师对我可好了,那时候老师就说,将来这个班谁能考上大学?班主任预测我就是其中一个。我那时候就觉得特别奇怪:老师为什么说我能上大学?我都没有想过这回事。
中学时代•“文革”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暴发了,我就参加了红小队,那会儿我就有点儿想法了。“文革”带给我最大的变化就是我对人的认识有了改变,认为这个世上好人坏人都有,有的人还特别坏。以前我就认为大家都是好人没有坏人,因为我生活的那个年代人人都学雷锋,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很单纯,都特别喜欢帮助人。像我那时候虽然身体不太好,但我上万安公墓坐车从来也没有坐过座位,除非没有人坐了我才坐下去,只要有老人和小孩我都要让座,这个习惯我一直保持到现在。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们就开批判会批判谁谁的理论,后来正好赶上放暑假,学校贴了好多批判的大字报,学校怕暑期着火,还组织了护校队。我就参加了护校队,吃住在学校。后来护校队改为“修亚队”,因为我们逐渐往红卫兵那方面发展了,就是从护校队转成红卫兵。那时候护校队的队长他就是红卫兵组织的头,后来他也当了空军。他比我们要有头脑,在把握时事这方面他挺有主见的,能分清政治上的看法,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那孩子就特别让人佩服,长得有点儿女人气质,走路还扭扭捏捏的,我们都没有想到他后来还能当空军。
那时候护校队的主要工作就是保卫学校别让学校着火了,别让坏人把玻璃给砸了。那时候要是学校没人管,都会乱了套,东西都得丢。我们还兼着看管老师,那些老师不是我们纠出来的,是别人纠出来,让我们保护他们,就是说看好他们别让他们自杀了,他们要出事就麻烦了。后来我们不干了。为什么不干了?因为我们的书记死了,那时红卫兵把这个书记弄去批斗,还打她,把她活活打死了,后来我们就退出了。我以前看小说《红岩》里面描写江姐受酷刑的情形,看书时就觉得这都是写书写的,带点儿小说的色彩,实际上没有那么惨的事。可是他们红卫兵把书记打死了,当时我就特别不理解,无法接受怎么还有那么惨的事。我很震惊,觉得不可思议,不能接受,就想撤出了。从那时候起我对人的认识就有了改变吧,觉得这个世界上不都是好人的,很多离奇丑恶的事情还是有的。
那个被打死的书记叫张青伦,她儿子跟我一般大,跟我同班。那一天他们都吃完早饭了,回来就说他们在那儿打张青伦呢,我听见后一下就爬起来了,因为是一个班的我也挺关心的,我说我去看看吧。那时学校的楼道两头都能进,他们红卫兵把楼道口都封起来了,我要求上去他们不让。后来我看到守门口的是我们班同学,我就跟他说了一下,他一看是同班的就让我上去了。那时候我在我们班里算小的,因为我不够年龄就上学了,又瘦又小的,他们觉得我就是个小孩就让我上去了。
上去以后他们是关着门的,我们学校的墙有一个水泥的踢脚线大概一拳多高,他们拿砖和水泥把那个坎堵上了,然后关着门。我就从门缝里往里看,就看见往外流水。我纳闷怎么还往外流水呢?他们不让看,桌子都挪到走廊里了。我就搬了两个桌子垫起来,我们每个教室靠楼道那边都有一个大窗户,就像折扇似的,一推就能推开,我当时就推开了。推开了一看打人的居然是我的同桌,那个男生叫朱剑宁,平常老觉得他挺憨厚的,怎么他在这儿打人啊?!那是两个人一齐打书记,其中有一个就是他。他们就用三根很粗的胶皮管拧成鞭子打人,还拿一个洗脸盆,洗脸盆里还放着食堂的盐(往伤口上撒盐呐!),他们边打边问张青伦:“你是不是‘走资派’?你是不是‘反革命’?”我们那个书记一开始是站着的,她也怕。
这个书记是个女的,一米六多的个儿。其实我觉得不能理解,要说她是反革命走资派,让她进个政治学习班改造她都可以理解,这样打人我就很不理解了。但他们就觉得她是政治上的敌人要残酷地打。他们问一句就拿那个鞭子打一下,我们那个书记可坚强了,我看到这场面终于相信像江姐那样的人真的是有的!我们那个书记真是江姐那样子的。他们问一句:“你是不是‘走资派’?”书记就说:“我不是‘走资派’,我是革命干部!”就是这样,打一下又问,问一下又打,打得书记血都流出来了,沾到了被子上。
我那时候上初二,当时就特别佩服我们的书记。当时我不敢说什么,是从心里肃然起敬的那种感觉,就觉得我们的书记怎么这么坚强啊!她是红军过来的老干部,十三岁就参加革命了,长征路上她生病了,半道上留下来了。解放以后她又参加革命,她爱人是部队的军官,级别挺高的。那时候北京有个金矿,金矿是部队的,这个金矿的矿长就是书记的爱人,她儿子是我们班的同学。
我们书记开始打时还能站着,后来就坐地下了,打得脚都站不住,整个屁股都让水给没了,从门口往外流的就是她沾的水。他们还拿水管子冲她,打完了把那血“哗”地一冲。我当时想这人(指朱剑宁)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平常看他这么老实,现在怎么这么狠呢!打书记的另外一个人原来是红卫兵的头,他还是我们学校革委会的主任,叫高凯飞,忽然我就觉得他这人怎么这样残忍!以前我看过《红岩》的小说和电影,就觉得那都是小说和电影而已,现在我看到真实的了。先前开批斗会批斗书记的时候,他们拿很细的钢丝绳把书记吊起来,书记那脸憋得都黑青了,就是那么弯着腰,她还是一声也不吭!那天过后,书记就被打死了。我蹬着桌子也不能老看着,也够累的,就下来了。
中学时代•“文革”
中午我都没有吃饭,就拿了几个包子想偷偷给书记送过去,后来我过去了。别人进不去,我人缘特别好,他们对我无所谓,就拿我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看待的。朱剑宁跟我同桌,他以前对我特好,我去他也不敢说什么,我就是跟他横,他也不敢跟我横。后来我还说他了呢,说:“你还真够可以的,没想到你还真够狠!”我敢指着鼻子这么说他。我过去了就问:“张青伦,你觉得行不行,能顶得住吗?”后来我就把校医给她叫过来,校医说她可能快不行了,我说:“你能不能给她开点儿药啊?”校医说:“她万一死了,不就成了是我给的药把她吃死了吗?”校医都不敢给她开药了。我说:“那怎么办啊?”他说:“你问她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就给她买点儿吧!”因为我是她儿子的同班同学,校医也是知道的。
我就问她要吃什么,她说什么都不想吃,就让我给她买了两包卫生纸,她可能那时候有例假。我把包子给她拿过去她一个也没吃,就说不饿,她说她那还有几个包子没吃呢,她说我要想吃我就拿走吧。她当时还挺感激我的!一看那眼神就知道:她儿子班里的同学来看她了,就觉得跟她儿子来看她是一样的。那时我就觉得她真的要死了!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感觉,特别悲愤。
那时候她儿子也是红卫兵,她儿子表面上跟她断绝关系,实际上不管怎样那也是他妈啊,亲骨肉啊!他妈被打成这样子,他还不知道。那时候他是红卫兵纠察大队的,比红卫兵还高一级,都是高干子弟组织的。他那时在伊斯兰教堂,以他爸的名义在搞活动,所以他不在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