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逃难的过程也是几多坎坷。
伪满时期,父亲是邮电局的职员,但日本投降时,他带头保护了整个邮局,很有功,就被国民党留用了。再加上他从日本留学回来,精通日文,还是很受器重的。后来国民党当官的逃跑之前还给他开了一个空头支票:要调他去广州邮电局工作。父亲知道这永远不会实现,就决定自己带着家小逃难。于是只带了几件简单的行李,推着一破旧的两轮手推车,带着继母和好几个小孩子开始了逃难之路。当时四弟15岁,最小的八弟只有3岁。
在路上,父亲要过饭,被抢过东西,还被人抓走审问,但好歹保住了性命,又带着一家人继续走。就这么一路走过来,到达沈阳。
1948年底,我从北平返回沈阳解放区,与大哥维民(左)和二伯父次子维铎及其小儿子合影,中间站立者是我,是年17岁
当时沈阳是国统区,还有中央邮局,父亲到达后办手续,弄到了从沈阳到天津的机票。坐C-47型军用运输机,我们叫它“空中大板车”。我在沈阳和父亲会合,沾他的光也有了机票,从沈阳坐飞机到了天津。
过去我从来没坐过飞机,觉得非常新奇,想着飞机特别好。但是一上飞机我就傻眼了:它是货机,一个座位都没有,前面都放东西,剩下的空间就是铝板,冰凉的铝板,其他啥也没有。坐这飞机的人也都是逃难的,还是有点儿能力逃难的,一般的人还坐不起飞机。我们就坐着“空中大板车”从沈阳逃到了天津。
到天津以后,父亲带着几个弟弟转坐货轮继续南下广州,我和大哥、二哥从天津转往北平。我们一家人就在天津码头上挥泪告别了。那时兵荒马乱,动荡不安,我们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内心酸楚一片,但为了生计,我们必须继续向前走。
送走了父亲以后,我们又赶到了北平。1948年的冬天,我和大哥、二哥在共产党城工部(“城市工作部”的简称)同志的指导下,从北京冒着还乡团的枪林弹雨,突围出真空地带。后来又被接应到了通县,从那里徒步走到山海关,然后等待回沈阳的时机。
等待回沈阳的时候,我们在北平待了一段时间,亲历很多事件。由于之前在北平发生了国民党军队射杀东北流亡学生的“七五”惨案,北平的学生们也怒不可遏,纷纷游行抗议,要求严惩凶手。学生集会的地点就在现在东单那边。这件事也激起了我要回解放区的想法,我觉得国民党太坏了。我就希望赶快回到解放区,离开这样的环境。同时,我们在北平也没有经济来源,只靠着大哥长春大学同学会的救济款活,每人每天一个馒头,就着水吃,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到达沈阳
在北平那边逗留了几天之后,我们就徒步走到山海关,然后回到沈阳。回去的时候沈阳已经解放了,大学生奇缺,四处都在招生。一方面因为很多人都逃出城了,另一方面,由于战乱,学校停课时间太久了,所以那时候上大学很容易,初一的学生都可以上大学。
那时在沈阳我住在二伯父家,父亲南下了,我没有家了,就在二伯父家借住了一段时间。我二伯父开医院,他医术很高,也很喜欢我,他知道我很聪明。我到他家以后,他交给我一个任务。
他说:“你不是学电气的吗?你拿灯给我组成一个发光的字。”
我说:“什么字啊?”
“平安是福。”
我就把小灯泡都串联起来,编成字,焊接好,然后通上电,就做成了。二伯父看了很高兴,但是他建议我,说:“你别学电气了,你学医吧,学医很有发展前途,你去考兴山医大吧。”那时候兴山医大是很有名的医学院,正在招生。解放战争期间它培养出了很多优秀的战地医生,救活了很多人。我一听很愿意,就说:“好啊,二大爷,我一考就准能考上。”我对考试一点儿都不在乎,我知道我的学业很好,再加上我是高中生,学校都求之不得。
一句话决定的专业
和以前一样,考试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悬念,我很轻松地考上了兴山医大,但考上以后情况却有变化了。当时我是和二哥、二嫂及二哥的两个同学一起到的沈阳,他们几个都会俄文,都要到哈尔滨去学俄文。这就变成了我们一起来到沈阳,离开时他们都到哈尔滨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到兴山医大。
这时候我二哥就跟我说了:“你别去兴山医大了,咱们一起到哈尔滨去吧。”
我说:“我怎么去?你们都是长春大学俄语系四年级学生,我一个俄语字母也不会。”
我二哥说:“没关系,你脑子很好,你去了很快就学会了。”
他还跟我说:“维韬,等学会了俄文,咱们先到莫斯科溜达溜达去。”那时候他纯属开玩笑,结果我却当真了。
于是我就听从了哥哥的建议,和他们一起来到哈尔滨,顺利考取了四野创办的哈尔滨外语专科学院。
正是哥哥的这一句玩笑话,决定了我以后一生的职业,我本来可能成为很好的外科医生,最终却成为了优秀的翻译。如果没有哥哥的那句话,我的人生应该和现在有很大的不同。现在想来,人的际遇真是很奇妙的东西,我一心钻研电气,却没有成为工程师;我擅长演电影,却没有当上演员。最终让我奉献毕生精力的竟然是一个我之前从没有想到过的职业
充实忙碌的大学生活
1948年底,我考取了哈尔滨外语专科学校,在这个学校待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但只学习了8个月的俄语,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搞政治运动。
所有的新生到学校入学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审查政治思想,因为这是一个机要学校,需要摸清每个学员的来历,包括家庭背景、政治背景、个人经历、父母职业、考学校的原因等等,都要审查清楚。这第一步的审查就花了三个月时间。审查之后就把那些来历不明的、表现差的、有政治问题的学生全部淘汰掉。
在这之后留下的人就要下乡搞土改,进行政治教育。那时候我们就在东北的农村搞土改。我负责宣传队,到处在墙上写标语“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还演话剧,演活报剧。我唱歌五音不全还叫我演歌剧,真是笑死了!我一直非常积极地参加活动,而且我出身很好,我大哥已经参加八路军了,我父亲也从广东调回北平来了。这些条件对我很有利。
1949年4月,在考察了家庭出身、政治态度、政治表现、土改表现之后,学校在我们这些学员当中,首先秘密发展了第一批团员,我属于这第一批发展的团员。这就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预备期半年。团员入团都是秘密发展的,还必须要有两个共产党员做介绍人。
我的介绍人是郭晶、严肃,他俩都是老革命的子女,都是党员,他们看我在土改中表现很积极,又能写标语,又能演歌剧,又能写文章,他们很高兴,所以就当了我的入团介绍人。这样一来,我政治上的问题首先解决了。
那之后我们就开始正式的学习过程了。刚开学一两个月的时候,还没有翻译成中文的课本,就是俄语老师直接教学。上课的时候,外籍老师拿着杯子,问“这是什么?”“这是杯子(俄语)。”就类似这样教。这需要很强的记忆力,我掌握得非常快,老师都感到很吃惊,因为他一教我就会,而且每次都举手回答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