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拨乱反正还没完,“四人帮”还没倒台,正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我要请假去唐山,当时正在做政治运动的某些领导给我的回答是:“你要相信党,相信人民,你在这里好好搞‘反击右倾翻案风’,不要影响政治的大方向。”但我坚持要去,一心求组织批准。
当时传来的消息说,路上的桥都已经塌了,也没有船,去唐山的途中有好几条河,很难过去。大家都劝我不要去,我那时已经四十多岁了,非常有主见,内心非常坚定。我说:“你说什么都可以,我作为一个家庭的成员,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我的爱人、孩子在那里,我能不去看看吗?我走到河边,如果真有河流把我挡住,我去不了,但我以后不会后悔;如果那个河流没把人挡住,能够过去,而我因为听人劝告而没有行动,是不是会遗憾终生?”
主意已定,我即刻启程。
那时候也没有交通工具,没有汽车,我就骑自行车去。夜里两点从北京出发,到唐山有四百来里的样子,一路上我都没有停歇。7月底,骄阳似火,我一直骑啊骑啊,骑到第二天天黑,到了玉田县,离唐山还有一段距离。当时实在是太累了,不得不休息一下,第二天一早再往唐山那边走。
沿路看见很多人,头上包扎着伤口。我总在想,里面有没有一个是我的孩子。那么多人,其实自己也知道可能性不大,可就是忍不住想看。在人群里搜寻,希望里面有自己的孩子。
到了玉田县,看见到处都是伤员,我在人群和废墟里来回地寻找,寻找我的爱人和女儿,一次次让人家帮忙广播。现在想起来,那根本就是徒劳无功,那么大的面积,而且一片混乱,要找到自己的亲人就像大漠找沙粒一样。可就是有一股劲儿,促使着我去做这件事,在人海里去寻找自己的孩子和爱人。我的女儿才九岁啊,刚上小学一年级!
第二天傍晚,我才找到岳父岳母家所在的地方,房子已经没有了。经过一番询问,终于找到我内弟。我岳父早年已经去世,岳父母有五个女儿,一个儿子。我爱人是老四,除了二女儿、三女儿不在唐山以外,其他人都在。
岳父家的房子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盖的,下点雨,上面就填点煤焦,日积月累,房顶上堆了厚厚的一层。地震来了,虽然只是一层楼,但是上面的东西太重。我爱人和女儿都被压在底下,女儿不懂事,被压在下面之后她还闹,还说话,然后就没声音了。说了什么话,只有一个人听到了,是她三姨的女儿,因为跟她挨着睡。这个孩子后来被扒出来了,但至今30年了,她都没告诉我,我女儿最后究竟喊了什么。可能是不忍心,我们也就不问了。而且这个孩子到现在还不太愿意见我的面,好像怕引起伤感。
我找到内弟,内弟告诉了我家里因地震而遇难的亲人。妹妹一家四口,妹妹、妹夫以及两个孩子都遇难了,姐夫被压死了,他家里的大女儿也被地震夺去了性命。
得知女儿不在的消息时,孩子的尸体已经被掩埋了。我爱人毕竟是成年人,知道在下面等一等,不要动,如果动了那点空气就没了,她最后被救了出来。但是因为压得时间太长,血液不流通,她腿上的血管被压迫而坏死,无法行动。她被送到秦皇岛、山海关那边的医院,但是具体送到哪里也不清楚。
第二天我到了她姐姐家。她姐姐在昌黎,说我爱人有可能在山海关的什么医院。我挨个到山海关的医院里去找,最后在一家医院找到我爱人,她正在病床上躺着。关于女儿,她只字未提,是太伤心了,我也没有问。
她得了挤压综合征,由于压得时间长,血液不流动,于是就开始浮肿,整个腿肿得很胖很胖。我找到医生,问怎么办。医生说:“这叫挤压综合征,唯一的治疗办法就是放血。”放血就是把腿刺开,把淤血挤出来。
我当时一想,大夏天,医疗条件又那么差,像切西瓜那样把腿都切开,把血都给压出来,让人怎么恢复?我心里直打鼓,不好下决心。但既然我在那里,作为丈夫我必须得替爱人拿主意。最后我对医生说:“能不能给我两个小时,看一看她自己有没有恢复的能力。”两个小时以后,一化验,她的尿液指标好转了,说明她的肾脏开始处理淤血了,这样她慢慢就恢复起来了。
金婚半百,风雨同舟
我爱人年轻的时候是运动员,原来在河北省跑百米还得过名次,体质很好,所以很快恢复了。但不管怎么说,她经过一场很大的灾难,承受了身体和心灵上的痛苦。
爱人身体好点之后,我们就返回北京。从山海关回北京的路不通,只能从东北绕回去,即便这样也很难。最后终于和爱人学校联系上,学校派了一辆吉普车,把她接回来,半年时间后,才完全恢复。
爱人虽然康复了,但是失去女儿的痛苦却一直埋在我们心底。我们之间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讲话、不提、不想,要掉泪就自己掉。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在一起提起这事情会更痛。 当时我感觉自己活不了几年,情绪非常差。有一段时间,因为做事很忙,还得了甲型肝炎,病倒了。其实我是个铁打的汉子,不应该病倒,我在苏联吃面包,也没饿着,国内人都浮肿了,我也没浮肿。我住在传染病医院,当时最好的药是“片仔癀”,因为有麝香在里面,所以很贵。甲肝这个病就吃这个药好,可是真的买不起,也不能报销。冬天到11月份,水果很贵,我爱人想给我买橘子吃,但是没有钱,她卖掉自己的毛裤,给我买了一两次橘子送到医院。
70岁生日的时候,我苏联的朋友送给我几句话:“以往年代中,那些不祥的,乃至凶猛的落在您头上的生命中的困难,都没能对您的人品产生负面的影响。”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地震夺去了孩子的生命,给父母造成的创伤是不言而喻的。9月1日开学,别人家的孩子都蹦蹦跳跳地提着书包上学了,作为父母的看在眼里,真是心酸,但是人毕竟要活着、要奋斗,于是我们坚强地挺了过来。
王殿儒70岁生日时,收到的留学同班学友们的贺信(俄文原文)
译文如下:
亲爱的王殿儒:
俄罗斯科学院联合高温所衷心祝贺您七十大寿。既然我们研究所许多人与您相识的时间比研究所的年龄还长,我们可以完全有理由确认,我们的友谊,彼此亲密的关系和互相的真诚已经得到了近半个世纪的历史考验。
您,今天在我们眼里,是一位学识很高的科学家,生产高科技产品的优秀的组织者,能够洞察市场风云的聪明的企业家。
惊喜的是,许多年商海里的经历丝毫没有能够改变您那些优秀的品质,您还是像我们认识您的最初的年代那样的惊人的热爱劳动、很高的人品、发自内心的周祥和正派。
以往年代中,那些不祥的,乃至凶猛的落在您头上的生命中的困难,都没能对您的人品产生负面的影响。
在我们研究所,在莫斯科以及在俄罗斯的其他许多城市中,您有众多的朋友,众多爱戴和尊敬您的伙伴和普普通通相识的人。能积攒如此宝贵的最无价的资本,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做到的。
亲爱的王殿儒,祝您长寿,在开创领域取得成功、合家健康,幸福,祝您永远那样聪明和那样真诚待人。
谨代表您的众多朋友和崇敬者。
俄罗斯科学院高温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