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四人帮”已被打倒,当年4月又召开了全国科学大会,提倡尊重科学,重视人才。冰河已经开冻,学术理论界欢欣雀跃,解放思想,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到处都在谈论按经济规律搞建设搞生产。
而我所在的舞钢的现状却令人堪忧。我国的特厚钢板项目选址历经十多年,最后花落舞阳。而此处,矿山资源的储量和品位远低于预期,水资源有限,这对于一个钢铁企业来说是先天不足。舞钢建设规划又没有扬长避短,而是要全面开花,建一个从采矿到轧钢的联合钢铁企业。结果从1970年开工到1978年,“八年抗战”,花掉国家六七个亿,仅建成一个半拉子的轧钢厂。舞钢的现状,职工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们的命运和舞钢息息相关。青春年少的姑娘已经熬成了婆娘。从全国四面八方调来的骨干员工,无处施展身手,日复一日耗费着后半生。在高谈“尊重客观规律”的社会大潮激荡下,他们心绪浮动,议论纷纷,急切希望上级了解舞钢,做出正确决策,使舞钢早日建成投产。
我感同身受。我的专业就是经济管理,又在厂办工作多年,接触的都是管理层面的东西,对公司发展具备了一定的整体思维能力。于是,有一次在和同志们热火朝天议论舞钢现状时,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写点东西,向上反映反映实情,从而引起上面关注,并最终解决舞钢的建设和发展问题。对舞钢的情况,甚至许多资料数字,我熟稔在胸,仅仅二三个小时,一篇两千多字的《关于舞阳钢铁公司基建等情况的调查报告》便已写成。除了反映舞钢选址、基建中的问题外,我在文章中提出两条建议,一是集中力量建成轧钢和炼钢,其他项目果断下马;二是就近和别的大公司联合,以保证钢材原料的供应和方便管理。我在厂办,发信也很方便。交给通讯员小刘,第二天便发了出去。当时我投了两个地方,一个是《人民日报》,一个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寄出之后,我抱着“隔墙扔砖头”的心态,置之脑后,并没抱任何希望,也没去追问结果。
突然有一天,我爱人所在的机修总厂传来一个“小道消息”,我写的一篇文章在《人民日报》内参登载了。原来,机修厂有一位来自北京的知识青年,她的母亲在《人民日报》资料室工作,她母亲来信告诉她:“你们公司有个人叫郭济兴,写了一篇报告很好,被内参刊载了。”她和她的爱人都与我爱人熟悉,便告知了我爱人。听到这个消息,我稍有些兴奋,但并没重视。因为那时根本不知道《人民日报》内参是什么样的刊物,不知道它的地位和作用,我还在期待着,即使不能公开发表,也应该给我一份样稿和一些稿费。
我在平静中继续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我爱人在大街上遇见了公司计划处处长,他们都是从酒泉钢铁公司调来的,彼此认识。处长以长辈关怀的口气问道:
“小何,你结婚了没有?”
“我结婚了啊。”
“你爱人干啥的?”
“在轧钢厂办公室的。”
“从哪来来的?”
“分来的大学生。”
“哪个大学的?”
“人民大学的。”
“人民大学的?咱们公司还有个人民大学的,叫郭济兴,写了一篇文章……”
“那就是我爱人。”
原来公司书记带领干部处长、计划处长等人,刚去冶金部出差回来。计划处长生动地讲述了部长们以及部长的秘书们,对我所写报告的重视以及对我本人的夸赞。
此后更多的消息传来,我对内参的神秘面目有了一些了解,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基本清楚。《人民日报》内参仅供高级领导干部阅读,对外保密,当时冶金部只有两份。我的调查报告内参登载后,引起了国务院某领导的重视和赞赏,这才有了冶金部领导对我的询问,以及“人才难得”、“管理专家”一类的话语。部长让我们公司书记看了我写的文章,书记当时承认,写的属实,写得很好。
看来,我的文章起到了我预期的效果。消息很快在整个公司流传开来。职工们感到高兴。我心里想,稿费给不给无所谓了,只要舞钢的问题能够很好解决,领导满意,群众高兴,我愿足矣。我猜想领导至少会表扬我一下。
我太幼稚了。
后来知道,书记从北京回来后,很快就召开了处长、各分厂厂长以上干部会议,并在会上严肃讲道:“有人对舞钢建设有不同意见,给《人民日报》写了信。”会后,迅速调查我的情况,紧接着没有说明任何理由便调动我的工作,决定让我到人事科。其实,从我的身体状况考虑,从我今后的发展考虑,从事人事工作很好。我只是十分不满这种不明不白的工作调动,我询问相关人员具体原因,他们各个三缄其口。
初试啼声,一鸣惊人
几位厂长一直十分照顾我,但是因为各方面的原因,也不方便和我细谈。和我谈话的是厂里从公司机关新调来的党委书记,他并不说明调动我的原因,只是含沙射影给我施加压力:“如果你对我们的调动不满意,可以再给《人民日报》写信,让中央领导给你解决问题。”由于从小喜好传统文化,我颇有点士大夫的性格特征,比如“士为知己者死”,“受人滴水报之涌泉”,“士可杀而不可辱”等,向来吃软不吃硬,越压越强项。面对压力,我的倔强脾气上来了——不说明白,就是不去。于是,彼此僵持起来。领导下不了台,只有停发我的工资。当时我不仅身体还很虚弱,经济也十分拮据。
我心里的冤屈无处诉说,甚感窝囊,十分不甘,于是又给《人民日报》写了封信,反映我的遭遇。没料到这封信又被内参登载。《人民日报》还针对此事,没有点名,公开发表了一篇评论文章,过了一段时间,又配发了整整两版的群众来信评论这件事情。《人民日报》后来还派了一位叫白林材的记者来到舞钢了解情况。白记者本想见我,我却回老家休养身体去了,双方未能谋面。
冶金部一位姓陆的部长,这期间也来过舞钢。舞钢这个地方,部长来过的不多。陆部长究竟有何公干,我不了解。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即陆部长批评了公司领导在我的事情上的所作所为。部长的秘书曾找我谈话,给我很大鼓励,他说:好好工作,你现在的基础不错,部里也都知道了你,云云。
总之,有了以上一些过程,我的工资补发了,我也调离了轧钢厂,来到公司教育处,后来主要负责公司的干部培训。
一篇报告与人生新路
《调查报告》的风波给了我深刻教训。社会复杂,人心叵测,体制有缺,书生的单纯和美好愿望,往往碰壁。好在我身逢一个好的时代,党中央机关报和上级领导给我做主,所以并未遭遇大祸,还可以从头再来。在以后几十年里,我一直不踩两条红线,一是不要急于求成,越级反映问题;二是莫要轻言告状、喊冤。这两条看起来有点消极,但却有哲学道理,正所谓物极必反,欲速不达是也。即使如此,前几年我看到一些文章,仍然惊得一身冷汗。在极左思潮猖獗时,新华社有七位分社社长因写内参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文化大革命”中,曾有新华社记者,因写内参而获罪,被判刑坐牢,搞得家破人亡,付出惨重代价。(参见《我在<人民日报>写内参的经历》,金凤,《炎黄春秋》2005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