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迤逦人生路,归心是--郭济兴回忆录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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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突击队到我家搜查时,我毫不紧张,因为我知道我家没有、也就不会藏有粮食。突击队知道我家底子太薄,果然简单查看后就撤走。不料这次我竟猜错。“搜粮运动”平息之后,一天深夜,父母把我叫起,帮忙搬开所睡的床板,揭起床下地面铺的方砖(我家地面上铺着一层方砖),小心翼翼刨出一大一小两个坛子,打开后,是两坛子柿糠饼(柿子切成片,和上小米糠,晒干后即为柿糠饼,磨碎后可作馍和粥),我惊喜不已。现在想来,父母为一家人的生存可谓煞费苦心,而每一户农民,不也是源自原始的本能,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这有什么过错吗?

这一年,我和姐姐同时小学毕业。姐姐学习也很优秀,但家里无力供养三个学生(二弟也已上小学),只好让姐姐辍学。当时鼓吹所有制要“一大二公”,我们大队由相邻的三个村组成,大队部设在离我们村二里之外的姚庄村。到了冬天,队部准备设个供销社的小店。父亲找到大队领导央求,姐姐得以成为供销社的店员,并最终成了一个拿工资的正式职工。虽然最初的三年每月仅9元工资,后来调到公社,每月也就18元工资,但是这不仅在当时减轻了家里的负担,而且也是以后我们几个兄弟跳出农门的重要原因。因为姐姐长期以微薄的工资补贴家用,悉心照料父母,处理家里的许多事务,我们才得以在外地完成学业。现在回想起来,姐姐当时能在三个村庄里争取到这份工作,大概是因为父亲毕竟有些手艺,也见过一些世面,在农村有些人缘。而大队书记的儿子那年和我从同一个小学考入同一个中学,也使父亲和书记有了结识的机缘。须知那时农村的初中生还很少,徐吕和姚庄两个村庄1959年总共才考上三个初中生。

农村的饥荒在进一步加剧,政府不得不推行“低标准,瓜菜代”的办法,每个成人一天仅有几两粮食,儿童更少。食堂打来的饭稀得可以照见人影和月亮。有些老人开始得了浮肿病,以后莫名其妙地死去。这段时间,有个人帮了我家大忙,那就是生产队食堂的负责人。此人在解放前大灾时逃荒到西安,就住在我家,如今知恩图报,让我母亲到食堂上班。有时,给各家打完饭后,余下一些馍饭,食堂的人员就可分些。有时没有别人,他就给我家多打一瓢半瓢稀饭。后来,我家就经常拖到最后才去打饭,为的就是多打些稀饭。

饥饿,曾经是我家生活的主题

那些年,农村的其他治安事件并不多,唯有为吃而偷十分普遍,男女老少无不参与,彼此也不忌讳。当时流行一种“时装”叫“大口袋”,就是在衣服里面的左右、后边缝上大口袋,到田里干活时,能装什么就装什么。冬天,有些妇女,把衬裤下面扎紧,到地里挖红萝卜时,就装些红萝卜带回家。夏天在生产队的麦场打麦,就在鞋洞里装些小麦,回家后倒出来,洗一洗晒干再吃。城镇上常常发生抢吃的事情。有人拿着馍正在吃着,突然被人抢过去就吃。有些被抢者反应过来后,会反抢回来,并给抢吃者几个耳光。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抢吃的人又有了“新招数”:抢来后先在馍上吐几口唾沫,被抢者也就无可奈何。也有人长期挨饿,突然有顿饱餐,就大吃特吃,结果成了一个撑死的冤魂。

1961年上半年,喧嚣一时的公共食堂终于寿终正寝。到了1962年,各家也分到了一点自留地,政策还允许社员经营小规模的家庭副业,农村的总体情况有些好转。但我家依然饥饿困苦,因为此时我开始上高中、二弟上初中、三弟上小学,1958年、1962年四弟、五弟也相继出生。那时没有计划生育政策,多子是积善多福的象征,只要添了孩子,父亲就十分高兴,但家中的负担更重了。

1961年到1962年,父亲曾在公社的毛笔社工作,主要是制作骨梳等,有时到内蒙古等地收购马毛,推销毛笔,这时又由于家里的自留地没人耕种重回农村。但自留地收获的很有限,主要还得靠挣工分、分粮食,我家仍然是老缺粮户。除了吃野菜树叶,我们还尝试过吃榆皮面(即榆树皮磨的面),吃后拉不出大便,需要用纺棉纱的锭子掏出。父亲还带着我和二弟到田野里掏老鼠洞。有时一个坟头上的老鼠洞竟能掏出十多斤黄豆,回家后母亲洗洗晒干磨成面,竟成了我们的救命粮。后来,父亲农闲时,一人在家制作骨梳等,其原料是牛骨。牛骨上常常连带有脆骨、干肉,买来后父亲把脆骨、干肉刮下煮熟给我们吃。做骨梳的废骨料父亲将其砸开,放到锅里熬出油来,用以烙馍炒菜,我们觉得味美无比。和屠宰场的老板熟了以后,买骨头时,父亲顺便捡回些扔弃的蹄爪之类,回家后经他一加工,又成了大家的美食。邻家的孩子同样饥肠辘辘,母亲就让他们也来分享。当时连盐都十分短缺,更遑论味精佐料了,但我们都吃得津津有味,香不可言。

说来也怪,我们吃了以后竟然什么病也没有!这大概是成长中的我们,当时所吃的最好营养餐。我们还吃过“淀粉面”,所谓“淀粉面”,其实就是磨碎的玉米芯,用它拌上一点粮食,蒸成窝窝头充饥,吃起来味同嚼蜡。记得有一年过春节,家里只有十来斤粮食。大年三十那天,父亲从几十里外的博爱县,搞来半袋淀粉面,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和上一些白玉米面,蒸成馒头的模样给我们吃,同时还赞不绝口说:“真好吃”。我们也就跟着吃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父亲那是强颜为欢,为的是一家人苦中求乐,过好春节。这种忍饥挨饿的日子,一直到1965年我考上大学来到北京,才终于结束。

伟大的父亲

父亲身材清瘦,精神矍铄,天生的乐观性格,再大的事都不放在心上,“愁”字似乎和他无缘。我们小时候姐弟多,家境窘迫,吃饭成了全家人的第一大事,父亲一天到晚都在为吃奔忙。即便如此,父亲也未被难倒过。他爱动脑筋,总能想出一些办法以解燃眉之急。像前面所讲的,带我们到田间坟头挖老鼠洞掏粮,用“淀粉面”充饥,到河里打鱼,刮掉牛骨头上的脆骨干肉煮煮吃等。

在我们的记忆中,他向来是乐呵呵的,凡事总往好处说,而不是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烦躁不安,总以自己的乐观精神,感染大家,带领一家老小,艰难度日,顽强生存。比如过春节搞来一些“淀粉面”,回家就一副兴高采烈、得意洋洋的样子,吃的时候还满口称赞“真好吃”。和乡亲邻里在一起他也不时说笑,苦中取乐,“穷开心”。有时性情所至,还会喊几嗓子戏,甚至给孩子们耍一通“绳镖”。父亲的表弟是耍“老虎”(类似耍“狮子”的表演形式)的好把式,于是他跟表弟学了一手绳镖武艺,什么“十字披红”、“朝天一炷香”,玩起来很精彩。父亲这种乐观豁达的性格和表现,不知不觉中影响了我们,成为留给我们姐弟几个的宝贵财富。多年以后,在我们自己的人生路上,每当生活工作中遇到困难、遭遇逆境的时候,想到父亲这种精神,便会增加勇气和信心,以昂扬的姿态,咬牙挺住,顽强抗争,战胜困难,走出逆境,努力去开拓更好的未来。

我还记得一个小细节,充分体现了父亲争强好胜,从不示弱的个性。政策调整后,每家有了自留地,每次打粮后,老乡们之间会互相打听,有人说自家打了八斗,父亲就会跟别人说:“我打了一担多”!他对外总是说得比较大。母亲数落他:“你那都是小斗啊!别人十升才够一斗,你是七升就是一斗。”从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父亲对外不甘示弱的性格。

父亲生于乱世,家里穷困,没上过学,不认识字,可天资聪颖,记忆力强,且勤学好思 。他不会读书就看戏听书,是个出名的戏迷、铁杆的“票友”。无论在哪里,只要有唱戏的,就少不了父亲的身影。硬是通过看戏听书,父亲知道很多历史人物和故事。诸如大八义、小八义、三侠五义、三国、隋唐、杨家将、岳飞传等故事,他都能讲出一些段落。夏日的夜晚,在麦场乘凉,父亲便和大家仰望星空,摇着芭蕉扇,一起说古道今讲故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其乐融融,都夸父亲好记性。大家一夸,父亲一笑,一天的劳累,生活中的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有的戏剧,比如豫剧《南阳关》里伍云昭的唱段,京剧里《甘露寺》乔国老的唱段,他还能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