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迤逦人生路,归心是--郭济兴回忆录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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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农村贫穷落后,出门不易,农民眼界闭塞,到北京更是非常困难。父亲在公社毛笔社工作期间,南到湖广,北到北京、内蒙古,回家后就给乡亲们讲他在外面的所见所闻,特别是讲述故宫里的奇珍异宝,乡亲们感觉非常新奇。父亲是制作毛笔的全把式,“干活”、“水活”样样精通。最拿手的绝活是做“骨梳”,就是把牛骨做成梳子,用来梳理动物的毛发,做成毛笔。有这种手艺的人非常少,百里方圆凤毛麟角,有的外省人也到父亲这里买骨梳。但父亲仅仅是看过别人制作,然后琢磨创新,搞出一套工作架和工具,摸索出全部制作技术。

在农村,父亲算是个见多识广之人。解放前他千里迢迢闯关西,在西安独自打拼,终于成就了一番事业。有人曾评价说,如果郭景泰(父亲的大名)再有文化,就能“上天摘星星”。还有人说“西安城里的人,郭景泰能认一半”。这些话显然夸张,令人不大相信。但是,从侧面反映父亲不甘平凡,积极进取,具有冒险精神,屡挫屡起,总想折腾出一番天地,颇有些现在所说的企业家精神。可惜,那个时代没有给他提供施展的舞台,这是父亲的遗憾,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由于不识字,旧社会在外奔波做生意的父亲曾多次被人欺骗,吃了不少苦头,因此父亲非常尊敬有文化的人,看重学习文化。我读初小时,老师(当时称为先生)由学生家里轮流管饭,每到我家管饭,父母总要尽力做最好的饭给老师吃。父亲见多识广,和老师谈天说地,两人成了好朋友。父亲把读书看得比天都大,发誓要供几个孩子上学,再也不做被人瞧不起的“睁眼瞎”。父亲生就清瘦,膂力不大,母亲从小缠成小脚,家里子女多且年幼,缺少劳力,父亲就咬着牙一人担起田间劳作全家的活计。一年到头东奔西走,受尽了艰辛,累断了筋骨,可他矢志不移,无怨无悔。经济再拮据,只要我们上学需要花钱,父亲总是支持;再苦再累,只要我们学习上有点进步,考试时能取得好成绩,他就非常高兴。作为穷人家的孩子,我们姐弟几个也都深深体会到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勤奋学习,刻苦读书,学习都很优秀。这给艰难困苦中的父母亲极大的欣慰。父亲有自己的“精神愉悦法”——到处炫耀自己孩子的本事。我在初小的时候,曾经用铅笔画了一幅毛主席的画像,父亲觉得我画得特别好,一直带在身边,有机会就给别人展示一下,自豪和骄傲之情溢于言表。现在回想起来,父亲那时的神情姿态依然那么清晰。

伟大的父亲

1965年,我从温县一中高中部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中国人民大学,二弟同样以优异成绩考上了新乡地区最好高中——新乡一高,连平时学习不甚用功的三弟也以语文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高小,当时可真把父母亲和乡亲邻里乐坏了。封闭落后的农家小村,有史以来未出过一个大学生,好不容易考上了一个大学生,还是北京名牌大学,能不高兴么?大家兴高采烈,络绎不绝登门贺喜,迎来送去,好不热闹。父母亲乐得不亦乐乎,多年的勤苦终于有了回报,“睁眼瞎”的帽子终于在儿子辈摘掉了,两位老人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在父亲晚年,孩子们的优秀和争气,成了他的“精神法宝”,他时不时在人前夸耀,或听到别人的夸耀,喜不自禁。一开始,我们还提醒他要低调,后来意识到,这就是父亲的精神支柱,就是父亲的最大满足,老人家怎么高兴就怎么做吧,就让他充分享受辛劳一生的收获吧。

父亲对孩子们十分疼爱,舐犊之情令我们难以忘怀。生活困难时,弄来吃的东西总是先让我们吃,他和母亲宁愿忍受饥饿。五弟出生在1962年,当时父亲已经64岁,家里正是最困难时候,有个远房亲戚在县城工作,看到我家的窘境就建议父母把五弟送人。父亲当即生气地说:“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再穷我也不会那样做,累死我也要把孩子们拉扯大!”人家本来是一番好意,结果弄得很没面子。有一个时期,二弟和四弟分别患上了疟疾和脑膜炎,父亲不惜代价为他们治病,为此把家里的粮食都变卖了,前后花费一二百元,这在当时可是个大数字。“文革”期间,我去山西外调,恰逢山西武斗正酣,传说打死了不少人。由于忙碌和疏忽,那段时间我未往家中写信。后来听说可把老人家忧念坏了,多少天寝食难安,直到得到我的确切信息后,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父亲有个很大的遗憾,就是让姐姐小学毕业后辍学,到了晚年他还十分愧疚地说:“我对不起你姐。”父亲珍视自己的尊严,对外从不示弱,但是为了保护孩子,却会放下自己的面子和尊严。1958年,我们那里在太行山“大炼钢铁”,有一回要组织人往“前线”送粮,单程就有七八十里。姐姐当时才14岁,生产队长却要我姐背50斤粮食送到太行山上。父亲心疼我姐姐,不愿意让我姐参加,跟生产队长商量不成就吵了起来。吵过以后,夜里父亲又跑到队长家里求情,结果还是没有幸免。那个时代的农村孩子,要想跳出农门,有两条道路,一是上学,二是参军。三弟1971年初中毕业时,正值“文化大革命”,上学之路已经不通,唯一的出路就是参军。由于名额有限,竞争非常激烈。我后来听说,为让三弟参军,父亲曾多次求人说情。当时我在舞阳钢铁公司轧钢厂办公室工作,厂长恰是温县县委书记的老领导,经厂长帮忙,三弟才得以参军。

父亲始终有个大的心愿,就是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给孩子们留下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1957年冬,在生活十分困难的情况下,父亲还是备齐了木料、砖等主要材料,买了鞭炮,确定了举行仪式开工盖房的日子。不料天不作美,开工那天偏偏下起了大雪,工程只能暂停。农村盖房一般都在农闲时间,所以这一停就停到了第二年“大炼钢铁”的时候。“大炼钢铁”需要木材,父亲准备盖房的全部木材被拉到太行山上当作炼钢的燃料,父亲建房的计划瞬间化为泡影。自从我上了大学,我家的声誉渐起,村里就划拨给了我家一块五间房宽的房基地,邻里们也鼓动我家盖房,表示愿意大力帮忙。于是我家在1970年和1974年先后盖起了两座房子。那时,父亲已经七十多岁,可以说是勉为其难,为我们留下了这些物业。这哪里是房子,是父亲留下的他对子女们满满的爱。

盖完第二座房子之后,父亲的身体明显衰弱。父亲没有其他不良嗜好,唯一爱抽旱烟,那几年,每抽完烟,他都咳嗽不止,后来查明患上了肺气肿。1975年春节,我回家探亲,可能是见到儿子心情喜悦,也可能是生命的回光返照,那些天他状态尚可。我于是返回单位,元宵夜里我做梦梦见家里房屋倒塌,大梁折断,早晨魂不守舍又打破了一个饭碗。我不愿说出,但预感到父亲已经身心耗尽,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是在向心心相通的儿子提前作最后的诀别。当天上午,我收到父亲病危的电报,匆匆赶回家中,那生离死别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弥留之际的父亲头脑十分清醒,他勉强睁开眼睛,用微弱的目光看了看围坐在身旁的亲人,然后昏昏睡下。黎明时分,父亲开始咳嗽,后来一口痰卡住咳不出来,导致心力衰竭而去。当哭天抢地的呼叫再也唤不醒父亲时,一家人陷入到嚎啕大哭之中。虽然在父亲临走那一刻,我们请来了“赤脚医生”(那时穷人住不起医院,生病就找“赤脚医生”),另外还找来了一位老中医,他也懂些西医的知识,和父亲交情一直不错,他的儿子和我还是从初中到高中的同窗好友。但他们的抢救依然没能阻挡父亲离去的脚步。

伟大的父亲

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我们。虽然那一刻没有留下任何话语,但是我们知道,父亲走时是高兴的,因为他看到孩子们都很努力,看到了家庭彻底改变的希望。可作为子女,细想父亲的这一生,多么坎坷辛劳,尤其是后来的艰难时期,父亲为子女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他一世操劳,却没有等到享福的时刻。父亲最大的物质享受就是让母亲给他擀一碗酸面叶,然后放点儿醋,用筷子头蘸一点点香油,弄一点点葱花。如果条件再好点,那就在煮的面条里打个鸡蛋,这就是那时父亲的最好生活了。每念及此,作为子女的我们都会心痛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