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
字号

人生九曲,道远路艰--王道九回忆录 第16节

点击:

四顾前望兮有余愁。

人谓机会臣谓命,

孰欲抗争痴且违。

可能是隔了一天,就开会了。会上约有二三十人,都是处机关来的干部。党委书记宣布说:“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王道九辩论会开始。” 就这样,右派分子的帽子重重牢牢的戴在我头上了。

说我反党反社会主义,第一条理由是说我侮辱共产党员。这原由从何而来呢?我刚到玉门的时候,宿舍里有一个转业过来的共产党员,他是器材科的库房保管。在一起都住熟了,我就开玩笑说:“你在库(裤)里工作吗?”他说:“嗯。”我说:“忙不忙啊?荡悠荡悠一天混日子,荡悠荡悠一天。”这是开玩笑的话,但这时却被当成一条罪名,说我侮辱共产党员。开始时叫辩论不叫批斗,不准打骂,若像“文革”中通过肉体触及灵魂时,那一场不打死也说不定被打残废。

还有一条罪状是新产生的,就是因为我在培训队苦闷之中写的那首打油诗。没想到头一天刚写上,第二天开会就将其作为罪状罗列出来了。

第三条罪状就是我在上学时说的黑龙江以北国土的问题。我把我的理由复述一遍,现在苏联是实行国际主义的老大哥,而且中苏又签订了友好条约,还成立中苏友好协会。海参崴一听就是中国地名,按理应归还中国,为什么不归还,他们标榜的是马列和社会主义的典范执行者,却言行不一致。这是一条挑拨中苏关系的大罪状。

当这些罪状一条一条在会上宣布,说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时候,我很气愤。我站起来冲党委书记说:“你血口喷人!我以前没反过党,现在也没反党,将来我也不会反党。”我又说,我13岁就一支大枪四颗手榴弹跟着行军,我没有理由反对共产党;“土改”的时候我帮助贫下中农搬家具、装粮食,双手赞成按劳取酬的分配原则;对某些政策措施我是有自己不同的想法和抵触情绪,但我从来没反对共产党。我的发言说明这些实在想法和观点的时候,会场上响起了尽是“打倒王道九”、“嚣张气焰”、“低头认罪”等的口号,又说我说话不老实,不交代真实的反动思想。我知道在会场上发言喊口号的,都是已经在会下安排的骨干积极分子。

会上还列举了我的另一个言论,但是总结材料上没有这一条,是我后来想起来的。1950年的时候提出解放台湾,但很快朝鲜战争爆发,美国第七舰队驶入台湾海峡,美蒋签订“共同防御条约”。就是没有美国插手,中国的空军太年轻了,又无强大海军,解放台湾恐怕空军也起不了啥作用,陆军望海兴叹,只能空喊。这是蔑视解放军。这些本是闲谈说的,会上也提出来了。

隔了一天,党委书记找我个别谈话,他对我说:“你的这个政治思想和生活态度都是灰色的,我们批评你的目的就是让你赶快悔悟改正。”后来,专案组的专案人员也找我谈了一次。这时,我精神上的压力很大,不过没有受到皮肉之苦,虽然有时候个别人说了一些粗话,但是没有很侮辱性的言辞。

隔了四五天,地质调查处召开了全处人员参加的“千人大会”,以造声势。说是“千人大会”,实际上也不过两百多人,即便如此,也算是声势浩大了,就连在野外搞地质和测量的以及轻便钻井队的人,也都调回了一些代表来参加这次会议。这就预示着运动就要全面铺开了,各个角落都得开展起来。

辩论的时候,让我站在录音机(钢丝录音机)前面发言。谈到新旧社会对比时,众人说国民党统治时期老百姓的生活怎么样,新中国建立以后的生活怎么样,得出的结果是新社会好,旧社会不好。我说:“那么比不行,人和披毛戴角的兽类能比吗?那不是一码事啊!国民党横征暴敛,共产党德政爱人民,这能比吗?比一下也可以,但即使是新社会,政策也好,实际操作也好,能一点儿缺点错误没有吗?不可以提吗?”在“千人大会”上,我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会场上立马炸开了锅。安排发言的积极分子跳到我跟前点着我的鼻子说:“仍然猖狂反扑,死不悔改。”

说到黑龙江的领土问题,又有事先安排好的人和我辩论,我又叙述了一遍我不变的理由。例如符拉迪沃斯托克,原先叫海参崴,明显是中国的名字,沙俄掠夺过去以后,才改成符拉迪沃斯托克了。对方听了我的陈述之后并不服气,还是说挑拨中苏关系,那是帝俄不关苏联的事,并说要去兰州图书馆借地理变迁图。

请君入瓮

我又重复说:“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是典型的讲国际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沙俄侵占了我们的土地,就应归还。”我这言论一出,会场上一片不准再放毒的口号声。说我挑拨中苏关系,此后便没有我说话的余地了。记得在那时候,“右派”言论有几大标准:对党不利的言论、对社会主义不利的言论、对党的政策和社会主义阵营关系不满什么的。挑拨中苏关系,是标准的一条罪名。

在各种口号与批判声中,我被轰下了台。见形势如此,我也就无言以对了。原想只要有理有据就可过关,辩论应是自由的,这时的我才意识到,发言的时候没有考虑到问题的严重性。当时的我只有激愤和怒火,热血上涌,有什么说什么。再以后,我开始焦虑了,整夜睡不着觉。反反复复地想,这样下去于事无补,还是听话一点儿吧,别再硬争下去了。

“千人大会”后,我的处境十分艰难,处里不给我安排任何工作,整天就让我写交代材料,写了一遍又一遍就是达不到要求,并且各种大小会纷至沓来。记得在给我签字的最后的结论材料上,写着“大小会议四十余次”。每一次会议,都是针对这几条罪状讲来讲去,要求我坦白交代新罪行。参加辩论会的这些人,是积极分子、厂里的骨干;还有好多是政治上有些问题,还不能定性的人,让他们来接受教育;还有一些来旁听的人。记得当时喊得最为响亮的口号是:“不论是定了‘右派’还是没定‘右派’的人,要通过这个运动向党交心,改变世界观和人生观。”在大小批判会和写交待材料的空隙,我的另一任务是帮助一个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转业军人、也定为右派分子的周太珍写交待材料,挖思想根源和动机。

我是玉门矿务局上《石油报》的前几名的“右派”之一。“反右”发展到后来,“右派”越来越多,加上“坏分子”,光地质调查处就有一二十个。1957年9月,我被刊登在玉门《石油报》上,说我是“右派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又说我家庭成分是地主,受过处分,生活消沉,仇视社会主义,犹如一盆脏水泼在我身上。有几个常接触的朋友纷纷写信声明与我断绝关系,划清界线。

在“反右”运动中,我渐渐体会到,原来我平时随意讲的一些笑话,现在也成了罪状。说个题外话,当时机关团支部书记姓杨,他给我搜集的“右派”材料就不少,不过他后来也成了“右派”。后来落实政策,我们相继回到玉门。我回来后在野外井队上当食堂管理员,他比我回来得晚,没见着我,就给我写了封信,让别人给我捎到井队上。他在信上说:“我陷害过你,我很对不起你。”我回复他说:“我倒没那么想,你那时候给我搜集材料是党布置下的任务,要是我在你那个位置,我也可能会做这种事情。是客观环境的缘故,你是被动的,你也是迫不得已。”后来,我还主动上他们家里去拜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