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党交心”
“反右”开始一个阶段以后,提出了人人“向党交心”的政治口号。“交心”,即将从未出过口,表过态,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交代出来。我当时想,只要把自己的真实想法一五一十写出来,向党敞开心扉做到忠诚老实,肯定会得到组织的信任和谅解,于是,我诚诚恳恳地把心中所有想的东西交出来。这些东西都是我自己真实的一些思想活动,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比如匈牙利事件,说暴徒叛乱,打砸抢烧,杀死共产党员,苏联出兵去镇压。联合国组织了一个观察小组,想去了解情况,却遭拒绝。我从报纸上看到关于匈牙利事件的报道以后就有这个想法:“苏联可以出兵,联合国一个观察小组为啥不让进匈牙利国境?匈牙利内部肯定有些见不得人的、怕暴露的事情。”这原本是我内心的想法,从未表露过。后来提出“向党交心”,我就将对这件事情的想法写了下来。到后来,我才追悔莫及——这是很严重的一件事。其实在批判我时就是掌握那么三四个问题,后总结材料上一大串一二十个问题都是交心交出来的。档案落笔是闲谈中说的,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
对于“向党交心”,许多了解内情的人总结了一个经验,叫做“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这时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真知灼见。因为“交心”交出这么多思想来,于是被定了个“极右”——“右派”分为“极右”、“一般右派”、“中右”、“偏右”。“极右”是罪行最严重的“右派”。“中右”光记档案,不戴帽子,但如果家是农村的,会被找理由赶回家去;“偏右”只是不提拔重用,既不用戴帽子,也不会被赶回家。
我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交出来以后,是为表现忠诚换取谅解,求一个宽大处理的结果,没想到因此给我定了一个“极右”,我当时心情真是到了崩溃的边缘。1958年的4月,“反右”运动基本结束了,到了对“右派”的处理阶段。对我来说,唯一算有点好处的是,虽然给我定了第一等的“极右”,处分却是第二等的。因为处理“右派”时,有历史问题将会被逮捕判刑;没有历史问题的,只要是“极右”,将会送去劳动教养——这是第一等处分;我这个“极右”,没有送去劳动教养,只是接受监督劳动,没有工资,只是有生活费——这是处理“右派”的第二类处分;第三类处分可能是降职降薪;第四类处分是自谋职业;第五类是免予处分。具体的现在记不清了。
在整个“反右”运动过程中,我感受到了一些人情世故的冷暖。例如,本来关系挺好的同事,在“反右”的阶段,为了保全自己,跟我划清界限并无中生有地揭发我。有一些好心年轻人不懂政治仍为我受打击感到同情,主动接近我,说一些宽慰话,之后都受到了严厉批评,再到后来一见我面扭头就走了。那段时间我是被孤立的,痛苦悲愤只有自己消解。
有的时候,我甚至都有自杀的想法了,自知一旦戴上“右派”的帽子,就是敌我矛盾,和地富分子可以划等号,肯定没有好下场。组织上不给我安排工作,但是平时我也不敢走远,因为随时有人会找我谈话和监视我的行动。星期天相对自由一些,我就跪到戈壁滩上,躺下,闭上眼睛想:二十多岁了,以前又是扛枪又是上学,现在却弄得这般下场,咋弄啊?有时候想到死,但又想:就是死了也不明不白,还要算作畏罪自杀,不行,不能担这个罪名。瞅着吧,看最后怎么处置。我的所作所为是对得起良心的,内心并无愧疚之感。他们并未提出我工作和生活道德作风上的任何瑕疵,想到这,我心里就平静了许多。
“右派”罪状的材料
“反右”运动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对当时的情景以及自己“反动言论”的回忆,难免记忆模糊,有些疏漏、讹误,好在有较为详实的档案材料加以佐证。其中一个材料是中共玉门石油管理局地质勘探指挥部委员会于1979年4月作的《关于王道九同志原定右派的改正报告》。
下面是报告的原件,共有两份,第一份是说这些言论不属于立场问题,是思想问题,留了个尾巴。当时也征求过我的意见,其中有很多并非我的原话,但我认为无所谓,档案再坏,想捧你也可成为红得发紫的人物,档案记录再好,说整你也可以打杀,刘少奇可鉴,我也就同意签了字。第二份是民盟协助检查落实政策的彻底程度提出疑问,后才又把是思想问题的结论删除。
《关于王道九同志原定右派的改正报告》原件(一)
《关于王道九同志原定右派的改正报告》原件(二)
当年所列给我的罪状简单归纳如下:
1.托拉斯:是资本主义垄断组织形式,是很多商业、企业的集合体,由最大资本家控制领导权。
2.党的高级干部就是犯有刑责问题,也只是党内撤职、调离、记过等党内处分,乃至中下层干部或一般党员犯错,不但只是党内处分,还要对群众保密,怕损害党的形象,这种例子枚不胜举。
3.我认为民主党派有纲领,有章程,是独立的政党。法律地位是与共产党平等的,他们能甘愿接受共产党领导和执行共产党执政的四项原则吗?
4.土改期间提倡男女平等,组织妇救会给受压迫妇女撑腰,原来有的妇女遵守道德较差,与家中长辈或丈夫闹矛盾,此时就闹得更凶,对这个现象的看法,我承认自己也是有偏见的。(这并非我的原话)
5.解放后日本侵占中国的领土全归还了,西方各列强在中国的租界也只有香港、澳门,听传达是政府有意留的对外国际通道,就剩苏联侵占的黑龙江以北的国土未还。外交一边倒,对苏联专家敬若神明,心中有所反感。
6.农业上的地主除继承祖产以外,绝大部分省吃俭用,精简计划,勤劳耕作购得土地,绝非抢掠霸占所有,试问哪个农民不想多种土地?土地改革,平均分配土地是合理的、是必须的。但对无辜的持有地产的人身镇压和人格侮辱,长时间不得自由,我认为极不恰当。
7.所说的参加民兵,我为参加革命离家出走,他们未派人回原籍调查,不相信我是正规革命组织中的一员,只是估计在村里民兵中混过。
8.镇反(1951年)确实草率。我村有一人与村支书有一点家族矛盾,结果被定为恶霸,判了死刑。还有个地主因别人偷了他家的东西,打了偷者一顿,也被判了死刑。前者是为了报复后者,是不该判死刑的,所以对此有些反感,在交心时就写出来了。
9.粮食统购统销是1954年进行的,在动员的口号下,强制农民卖粮,说卖光了也不要紧,缺粮时可再到粮站买,绝大多数农民被迫只留少量口粮,到真缺粮时,就一粒也购不回来了。“统购统销把咱们的统跑了”,这不是我原话。我的原话是“粮食购不回来,农民只能吃鱼(榆树)健康(吃糠)。这时,我在济师上学也开始定量,放假回家听街坊诉说的。
10.我是十滴水,是不让我提高业务技能,成为无专业的杂工而有感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