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我被第二次提审。这次不用皮带抽,而是用烟头烧,烧得肚皮满是泡,泡破后流黄水,钻心地疼,痛苦之状难以形容。
我们在“顾良民公馆”被押了一周后,又被转押至城里“乐园公馆”,这里可能是宪兵队本部,地处商业繁华区,位于芙蓉街南侧,临街的一座楼是办公楼,宪兵队长寺田经常进出此楼。牢房就在办公楼后院。到此不久,我被连续刑讯两次。
在“乐园公馆”我被关押了约三个月。日本宪兵根本不把我们当人,任意施刑拷问,将每个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各种毒刑无所不用其极。当时我们被刑讯者都高声大骂:“日本法西斯分子毫无人性,禽兽不如,残酷对待异国人民,必遭天谴!”
10月中旬,日本人又将我和另外几个人转送到济南北郊“新华院”集中营。这里关押了数千位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大都是被俘的军人,个个面黄肌瘦,虽未受拷问,但因长时间忍饥挨饿,所以显得全无生气。
我到“新华院”后,被分配在一个中队内,100人同住一间房子,一个队分为5个班,每班20人,这种编制一直保持到我们后来到日本也没有被打乱。
到“新华院”约半个月后,一天夜晚我们4个队(每队100人)被宪兵押到火车站,上了4节闷罐车。火车开到了青岛的四方车站停车,宪兵很快让我们上了类似渔船的船,并向海中驶去。
为逃兵役,远走山东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到了一个岛上(据说是小青岛),日本宪兵没来,只有几个便衣日本人跟着我们上了岛。临近中午,来了一条装满煤炭的大船,我们400人再次上了船,这时方知日方要把我们送往日本。当时大家心情都很沉闷,不了解目的地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心中七上八下,思来想去只有听天由命。
我父亲1941年到达山东,共产党地下组织知道他是从东北来的,所以不断地接近他,1942年父亲开始参加共产党的活动,后来在一个叫马严岭的老党员的介绍下入党,并和他单线联系。父亲属于党内积极分子,思想很活跃。
这时,父亲和我母亲认识并有了感情。母亲比父亲大10岁,但是她看起来特别显小,我看过当时的照片,他俩的年龄差距看起来没那么大。母亲在家娇生惯养,是大家小姐的性格,特别恬静,没事就自己弹琴,也不和别的男教员说话。父亲就粗犷豪放些,吃过苦、受过累,性格活跃。母亲开始拿父亲当弟弟看,觉得他天真活泼,后来俩人就有了感情。
1944年,第二次济南惨案(第一次发生在1928年)发生,四百多名共产党员被枪杀,马严岭被逮捕。在后来的审问中,马严岭没有经受住考验,叛变了革命,供出了包括父亲在内的很多人。他说我父亲在文昌阁小学教书,鼓动全校师生参加了抗日救亡运动。听闻这个消息,日本宪兵在1944年的夏天跑到学校。当时是暑假,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老师离家近的也回去了,家远的就没回去。我母亲家在北京,就留在学校过暑假。日本宪兵把所有留校的人员,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一股脑地逮捕审问。
从学校被带去监狱的路上,父亲安慰母亲说:“你没事,过些时候就能出来了。”母亲说:“我要是出来就回家去,不在这了。”说着,她还把自己北京家的地址告诉了父亲。
我外祖父是民族资本家,经济实力雄厚,他拿自己在烟台张裕酒厂和山西大同煤矿的股票跟冯玉祥[1]换了北京圆明园的一处宅子,历经岁月变迁,宅子现在已是荒地。当时家里长工、短工加起来有十几人,属于大家,附近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老于家(母亲的家)在哪。
宪兵早已把被捕人员的档案拿到了,他们一看我母亲的家庭和出身就知道她十有八九不可能是共产党员,但还是把她关了起来。据母亲后来回忆,那段日子真是很苦。她是大小姐出身,家里的掌上明珠,向来是娇滴滴的样子,没受过罪,生活特别讲究。监狱里每天发给每人一碗小米饭,母亲有洁癖,她把小米饭最上面的和最下面的给了别人,只吃中间那一点。就这样在监狱里过了将近一个月,然后我母亲他们一些无关的人就被释放了,宪兵唯独把我父亲留下,对他严刑拷打。
从监狱出来后,母亲回到了北京。外祖父认为她刚从日本人的监狱出来,得压压惊,所以什么都由着我母亲,还让她跟李苦禅[2]学画画。外祖父一家是虔诚的天主教信徒,母亲在教会认识了何思源[3]的夫人。悠闲地休养了一段时间之后,通过何思源的夫人的介绍,母亲在北京辅仁附小、辅仁女中教书。由于是教会学校,所以工资比一般老师要高一点。
我父亲就惨了,他在济南待了三四个月,受尽各种虐待。当时父亲身上的筋骨无大碍,但皮肉伤特别多,有鞭子打的、有烟头烫的,惨不忍睹。父亲在被审问的过程中说:“那是我的长辈、是我的先生,先生让我们这些学生、晚辈做什么,我们就得跟着做。”也就是他不承认自己是领导者,只是被领导者。当时他身上都是伤,监狱里水泥地上泼了很多水,直接在地面睡,身上有伤口,再拿脏水一泡,情况可想而知。被严刑拷打打死的人也有,如果宪兵掌握了父亲是共产党领导者的确凿证据,肯定逃不了枪毙,但他们就是抓不着他所谓的“罪行”,另外父亲始终不屈服,不吐口。
最后宪兵拷问不出有用信息,正好抗日战争到了晚期,日本国内劳动力不足,所以决定将父亲他们全都送去日本做劳工,这样我父亲才幸免于被枪毙。
被迫到日本做劳力,艰难的一年
下面是我父亲的回忆。
去日本的路上条件十分恶劣,我们从青岛出发,经过朝鲜半岛的南部向日本航行。宪兵在船面甲板上支起了4个大帐篷,一个帐篷住100人(一个队)。船沿着海岸线航行,以躲避英、美飞机的轰炸。途中有人晕船,有人生病,看到他们痛苦的样子,我就用日语向日本人要点药给病号们,听到我讲日语,他们感到很奇怪。
航行一个星期后,到了日本的下关。日本人把我们带到一个像是检疫所的地方,将我们脱下的衣服全部收去熏蒸消毒。接着我们被赶到一个放有药水的大浴池内进行消毒,浴池内药味刺鼻,像是硫磺的味道。我们从池子里上来后,再用淋浴冲一下,之后穿上蒸过的衣服。消完毒后,我们400人就被分开了,4个队被分到4个地方,我所在的队连夜乘火车,大约行驶了一天的时间到了石川县七尾市,我们被安置在七尾市港口附近的一座大木板房内住下(后经查证,我们到七尾的确切时间是1944年11月16日)。
木板房的入口门边挂有一块“华工管理事务所”的大木牌,后院是一片沙滩,周围有三四米高的木版围墙,这是我们平时唯一的活动场所。
木板房像是一个大仓库,屋内沿着房子的长度搭成了4排,上下两层的木板床铺,一排床铺恰好住100人。我们先到的这100人住在最北边的一排上下两层的床铺上,发给每人一根圆木当枕头,床铺上铺了一层稻草当褥子,被子是在“新华院”时发的每人一床白布被子。我们就这样被当作“华工”在港口做起了劳役。
到七尾后我们没有再重新编队,队长叫裴希祥。华工管理事物所的日本人看我有点文化,就安排我为副队长。住在这里不能随便出入室外,昼夜有持枪的警察轮流看守着我们,他们在房内来回地巡视,我们毫无行动的自由,与蹲监狱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