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时候白天跟着农民下地劳动,像除草、摘棉花、送水这些小农活,有什么干什么,晚上就“扎根串联”、“访贫问苦”。吃饭的时候就吃“派饭”,一家一个星期。农村的确挺苦的,早晨吃玉米碴粥、咸菜,中午吃玉米面的贴饼子、白菜,晚上又是玉米碴粥、咸菜,没有别的,永远是这些。
农民们都十分善良,为了给我们改善生活,他们用玉米面和榆树皮的面压饸饹。做法是将榆树的表皮弄掉,再把里面的一层皮晒干磨成面。再把玉米面和榆树皮面掺在一起和匀,然后用饸饹面机轧成面条,给我们改善伙食。农民们还把榆树结的籽——榆钱儿,掺在玉米面里给我们做贴饼子吃,很香。
在他们那儿吃饭要给他们粮票,我们的粮票是40%的面、60%的粗粮——也是玉米面,他们拿着40%的面票可以买白面。买了白面,为了给我们改善生活,就给我们做馅饼,馅饼也是白菜馅,但是挺大的,一个有二两。我一顿能吃两个,真香啊,我就觉得怎么这么香!跟我们一起吃饭的农民吃得更多,吃了一沓子,8个!他们很辛苦,这好不容易改善了一次生活,真是不容易。我跟老乡们处得都特别好。
过了半年以后,对村里的情况稍微了解一些,所以每天晚上,每一家都派一个代表集中在一起,由干部本人交待问题,然后进行自我批评。那个时候我是做记录的,开会每每开到夜里十一二点,屋里人又多,大家都抽旱烟,空气又不好。我坐在热炕头上,加上白天劳动也劳累了,真困呀!困得不得了。第二天我整理记录的时候,都不知道前一天写的是什么。
这样搞了半年“四清”,后来中央又下发了“后十条”。半年之后我们回城,这也就算告了一个段落。
那时我每个月可以回一趟家,能在家待一天。我和空军的一个干部、我们的副队长一起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们总要到酒仙桥的小饭馆吃一顿,改善生活。其实也没有吃什么,就是吃饺子、馅饼、面条,但是就感觉真好吃!
这时候我回到家把我女儿从托儿所接回来,一到托儿所我女儿不理我,看着我不高兴。我就试探她,说:“我走了。”她就“哇”地一下子哭了。她特别委屈,跟我生气:妈妈干嘛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现在来了又要走。那时她是在全托,由我老伴接送。老伴总是加班加点,他就把孩子带到办公室去,有时候放在大院里让别的家属带她半天。
经历“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初期正好是我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1966年3月31日,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是个儿子,这是我最后一次生育。我年轻的时候比较瘦小,骨盆也小,所以两次生育都碰上了难产。生女儿的时候由于脐带缠住了孩子的脖子,她出不来,12个小时躺在手术室,我疼得不行,最疼的时候持续了4个小时。我抓住一个男实习大夫大喊:“我不要孩子,你给我想办法拿出来吧!”那时我已经顾不得女人的羞涩,只想早点结束痛苦。
最后是经过医生的帮助,用产钳把孩子拉出来的。第二个孩子也是用产钳夹出来的,产钳在他脑袋上留下了一道印。生完孩子之后,护士把他抱来给我看,我一看:呦!怎么是一个小伤病员呀!他的脑袋上至今还留着这道印记。那时候按规定可休息72天,我也就放了72天的产假。坐月子的时候正好赶上刮大风的季节,有一天夜里我在屋里睡觉,醒来觉得身上发冷,我突然一惊:“哎呦!糟糕了!”我们当时住的是旧式的房子,屋里都有一个小气窗。房门是碰锁,质量又不太好。由于老伴晚上加班回来很晚,只把锁碰上了,但没锁上。没想到气窗被大风吹开,门也被吹开了。这样吹起了过堂风,我也不知道,还一直睡着,不知在这种情况下睡了多久。
受凉之后,我的身体很虚弱,总是出虚汗,也不敢喝一口温水,一喝就出汗。就是这样,一天也要换八九件衬衣,好不容易挨到满月。我走路十分困难,也不能摸凉水,一碰就像触电一样,骨头缝都冒凉气,一摸身上,皮肤还是热的。不能触碰凉水,那也不能老烧热水啊!要洗尿布怎么办?我就拿一根棍子,把尿布放在上面,用水龙头冲。这种情况下,还要带孩子,苦恼极了!这时老伴工作也忙,还好有继母帮忙照顾,这令我非常感动。
听说我生了病,父亲从老家赶了过来,天天给我做三元汤,就是红枣桂圆莲子汤。这样喝了一阵,出虚汗的问题好了一些,也可以稍微走动了,我就到积水潭医院去看中医。到了医院,一位老大夫给我开了热性、祛风的中药。吃着吃着,我的头发都快掉光了,因为脱发属于热生理病,吃了热性的药,就容易脱发,但难产的后遗症和着凉引起的产后症一直折腾着我,我也顾不得许多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这时候我的腿还不是很好,但已经休息了72天,我不能不上班了。时间已经到了1966年的6月中旬,“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一个多月,红卫兵又是“破四旧”,又是搞“大串联”,“北上、南下、东征、西进”,随后学校里迅速衍生出两大派。这些轰轰烈烈的运动和如火如荼的形势都是我没有想到的,这些事开始的时候我还在和病魔作斗争,还在全心全意照顾我的刚出世的孩子。真是有点“天上方一日,人间已千年”的感觉。我思想有点跟不上,也有点想不通:昨天还是一个班上的同学、是要好的好朋友,同为贫下中农、工人阶级家庭出身,过了一夜,怎么就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甚至要武斗,致人死地而后快?我想不通、看不惯,于是哪一派我也不参加,成了所谓的“逍遥派”。
我那时上班的工作就是拿着毛主席的著作、语录,和另外几个“逍遥派”一起学习、讨论。这时候又组织批斗“走资派”、批“反动学术权威”。系里的“走资派”就是我们的总支书记,所谓的“反动学术权威”就是教授们。那时候称苏联为“苏修”,我是从苏联回来的,所以也得夹着尾巴做人,不然就会被定性成“苏修特务”。
整 党
“文革”期间又开始整党,就是向“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的路线冲杀”,每个党员都要参加,接受两派红卫兵的检验。冲过去就是“造反派”,冲不过去就是“不革命”,甚至是“反革命”。我“冲杀”了三遍都没有冲过去,就因为我是“逍遥派”。
我“冲杀”的内容有两个:
第一是我的出身。我出生于剥削阶级家庭,这个家庭对我的影响和烙印是要审查的。之前我家没有被定成分,但是“文革”时“造反派”给的出身定性为资本家,后期改为小业主。当时“冲杀”的时候我只能按照资本家家庭出身自我检讨,不承认这第一关就过不去。于是我挖空心思,找自己思想中的资产阶级烙印,比如什么“享乐主义”,什么怕苦怕累之类的。
经历“文化大革命”
第二是我的派别。我属于“逍遥派”,“冲杀”的时候就要我说明白为什么不参加两派。我就照实说了我的想法:本来在一个教室要好的同学、要好的朋友,都是贫下中农和工人阶级出身,根子都是好的,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还有一对夫妻分成了两派,又变成了你死我活的关系,吵架、成了敌人。有的甚至武斗,还把人打死了——当时铁道学院也打死了一个人。我想不通,我想不通啊!我是教师,我每天跟这些学生打交道,他们什么样我都一清二楚,对于我来说,哪里有什么“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