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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及人生--李宗惠回忆录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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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时候,私人企业都要公私合营。我在大学里写信劝他将家里的财产交给国家,并且告诉他,“党是不会亏待我们的”。父亲表现得也十分积极,甚至连住房都没留,一股脑把全部家当都入了股,每月只拿几十元的“定息”。不久,国家派人来接管了药店,父亲被调到离陈塘庄八里路的东楼天义堂。年近55岁的父亲每天要来回跑路去上班,早出晚归。母亲一人在借住的店内带孩子。到了父亲退休的时候,家里的生活还是很困难。记得大年三十的晚上,全家一起吃饺子他都不在,是去替别人值夜班了,很是辛苦。可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却被扣上了资本家的帽子游街批斗,这让我至今想起来都难以理解。

心灵手巧的母亲

香河县四百户村

我母亲的老家是在香河县四百户村①。外祖父是个贫苦农民,家里只有两小间黑乎乎的土坯房。外祖父家只有两个女儿,母亲是老大。因为家里穷,所以母亲没上过学,不识字,户籍上填写的名字也一直是李刘氏。解放初期开展了扫盲运动,我母亲参加了识字速成班。这时候父亲便给母亲起了个正式的学名,叫刘淑贤。

母亲个子不高,但很精神,十分爱干净。头鬓每天都要认真梳理,而且还要摸点头油,穿的衣服并不讲究,但是很利落。她每天都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东西摆放得有条有理,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甚至连马桶都被刷得锃光瓦亮。

我母亲的手很巧。她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在我上大学之前,几乎没买过衣服穿。家里所有人的衣服、被褥和鞋都是我母亲一个人做的。我母亲自己会纺纱织布、裁剪缝纫、熏染布料、纳鞋底、打疙瘩襻(疙瘩襻就是中式衣服的钮扣,是用细条布缝起来做成的,许多会裁剪的人都做不好疙瘩襻)。她还非常注意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出门看见地上有树枝就捡回来当柴禾用,连生炉火用几块木柴都十分有数,吃饭的碗里从来不剩饭粒,甚至要求我们喝粥时得把碗舔干净。

我母亲非常善良,可是“文化大革命”一来,药店经理解梦秋带着红卫兵将她的头发剃光,跪在搓衣板上进行长时间的批斗。虽说后来给平了反,说什么没掌握好政策,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等等。但是对一位老人进行如此非人的折磨是多么的残酷啊!

老实本分的哥哥

我哥哥李宗敏比我大三岁,小时候在我伯父的私塾受过一段教育,写得一手好字,人见人夸,只是脑子笨,有人说是被打傻的,因此学习成绩总上不去,外号傻大个。有人总爱拿他开玩笑,见他就喊:“傻大个,傻大个。”我和哥哥的关系一直挺不错,两个人基本上没有打过什么架。由于家境贫寒,哥哥就在放学后带着我捡菜帮子、捡煤粒、捡柴禾,干活贴补家用,也权当做是娱乐了。

哥哥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进入会计学校学习,后分配到城建部做了一名普通会计。1957年“反右”①期间,只因为说了一句同意李康年的“定息不是剥削”,哥哥就被打成了“右派分子”,而且在《人民日报》点了名,流放到东北北大荒强制劳动改造。社会上不知道的人以为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大“右派分子”,其实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会计。他讲“定息不是剥削”是以我父亲为例,把住房都投进去了,结果拿了“定息”称之为“赎买”。这是对私人财产给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根本谈不上剥削。哥哥被划为“右派”,绝对是凑百分比制造气氛,因为当时政策说95%的人是好的,那么就有5%的肯定是坏人,必须把这5%的坏人揪出来以证明阶级斗争的理论是正确的。在天寒地冻的东北劳改,其生活状况之差是可想而知的,整天蓬头垢面的,头发长了也只能自己用剪子剪。

1979年为“右派”平反,哥哥多次写申述平反材料,我也几次去城建部的人事部门交涉,最后才答应给平反。但他们还坚持说我哥哥有反毛主席的思想,档案材料依然要保留,只是构不成“右派”。当时这些人真是左得出奇,没有办法跟他们折腾,我们只要平反了就行。历经数年磨练,哥哥先是被调至大连玻璃厂工作,平反后调回天津,在天津大港区政协一直工作到退休。

哥哥被划为“右派分子”这件事,从政治上、思想上、心理上都给我父母很大的打击。我嫂子是没有工作的农村妇女,又带着两个孩子,哥哥的经济来源被完全截断,整个家里的经济负担都转加给了我的双亲,因此我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早逝的姐姐和弟弟

1959年,我的姐姐李宗芬因煤气中毒加剧心脏病发作而死,年仅29岁。

姐姐从小在天津做童工,是在一个日本人开办的被服厂里工作。在我印象当中,有几次中午还是我给她送的饭,外人不能进到厂子里,所以我只能隔着铁栅栏把饭盒给她递进去。每天晚上姐姐都很晚才回来,浑身上下都沾满毛线和线头,一进门又立刻帮母亲扫地、做饭、料理家务,这对于同样年少的她来说是极其辛苦的。

姐姐十八岁的时候出嫁了,丈夫是孙记药店经理的儿子。孙家虽说也是卖药兼行医,但是人家是大药店,前面是三间门脸房,后面院子有六间住房,别处还有房产,是真正的资本家。他家公开挂牌,有几种人不治,我记得其中有:“无衣无食者不治,不信我者不治”等内容,派头很大。姐姐出嫁的时候我觉得特别好玩,为什么好玩呢?因为是让我送亲!那时候送亲是大马车来接的,相当讲究,高头大马后面有大轿子,我坐在上头玩,心里美得不行。

婚后,姐姐生了一个女孩,因为没能给丈夫生下儿子,所以引起孙家的极大不满。从此,姐姐跟她婆婆和大姑子的矛盾就越来越多,连我姐姐做过童工的事也被说成了影响孙家门风的理由。姐夫因为是在其父亲药店里工作,经济不能独立,生活上等于是全靠他父母,所以最后只好听从他家长辈的意思,跟我姐姐离了婚。

过了两年,姐姐带着女儿又重新组建了家庭,与姐夫由锡令结婚。由锡令是山西人,军人出身。他最初是在河东区一处派出所任所长,后调至河东区粮食局任局长,工作认真负责,为人忠厚老实。婚后,他们又有了三个儿子,姐姐的生活比起以前来说有了较大的改善,但不幸的是她去世得比较早。

姐姐的离婚和去世给我父母又一次很大的刺激,想必他们内心是极为痛苦的。1973年,父母又再一次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我的弟弟李宗源,因遭遇车祸而身亡,年仅26岁。李宗源比我小十岁。在他之前,我也曾有过弟妹,但都立不住。

之前算命先生就告诉我父母,说是因为我的眼睛毒,如果他们想要保住小孩,就不能让我看见。不过,有个化解的办法,就是小孩生下来以后,先把我全身脱光,蒙上双眼,倒着爬进产房(那个年代都是在家里由产婆接生),把生下来的弟(妹)抱在我的屁股跟前,让弟(妹)睁开眼睛,多看两眼就可以了。这个法子倒是有点效果,那个小弟弟活到了八岁。我后来的弟弟李宗源生下来也如法炮制,但也只活到了26岁。说起来,他们俩能活一段,也相当不容易了。

记得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眼看天快黑了,父亲对我们几个孩子说:“小弟弟有病,晚上不能见星光。天黑以后你们不准出屋门,有事就现在办完。”可是到了晚上八点多,我肚子突然坠胀得厉害,想去拉屎。父亲恼火地斥声问道:“天黑之前叫你把屎拉完,你怎么没拉?”我说:“拉了。”父亲怒道:“拉了怎么还有?”父亲无奈,只好将门帘掀起一个小角,让我钻了出去。我跑到对面张家地主大墙的底下,蹲了半天,却啥都没有。于是我心里就有些怕,回去也不敢讲真话。到了第八天,先前的弟弟就死了。这件事我始终瞒着父母,也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