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陪伴在左右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永远的春天。无论是遇到什么样的风霜剑雨,乱石烂泥,她犹如一缕和煦的春风,一丝柔和的阳光,吹拂我心里的尘埃,照亮我心里的阴霾。有那样一位母亲,是我一生的幸运。
母亲是胜芳镇杨家的三小姐,是名门闺秀。母亲娴静典雅,在香闺绣阁的熏陶下显得雍容端庄。母亲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光伺候母亲的奶妈就有四个,家里的大师傅、看家护院的人更是成群。外公也重视教育,办私塾学校,所以母亲也知书达理,颇有教养。
1988 年春季,邢思玮的母亲在日坛公园留影
母亲的弟弟——我的舅舅很有名气,他叫杨国霖,也是张大千的学生。舅舅和父亲在胜芳上学时就是同学,两家的家境相当,关系又亲近,舅舅和父亲都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所以他们俩从小关系就不错。舅舅画画造诣相当高,他在上海画人物画,他的画在台湾、日本能卖到十几万美元一幅。我的第二任丈夫死后,舅舅还画了一幅《钟馗》送给我。
1963 年,邢思玮父母亲的合照
我父母的婚礼应该是隆重的,因为我听母亲讲,当时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办了3天,礼数周全,仪式庄重而喜庆。因为是大家庭,有百许人,母亲磕头拜长辈时,头都磕晕了,就像《家》《春》《秋》里描述的大家庭一样。
母亲外柔内刚,秀外慧中,气质高雅,端庄贤惠。更重要的是,母亲宽容、大度、豁达、忍辱负重,教育儿女功德无量,抚育儿孙尽心尽责。她的身上聚集了东方传统女性许多优秀的品质,她既可以做一个深闺里的大家小姐,当生活变故突然降临时,她又能勇敢地担负起家庭的责任,用她柔弱的肩膀为我们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在家庭艰苦的环境中,父亲常年有病,奶奶年事已高,瘫痪在床,我和妹妹两个人都身染重病,母亲没有怨天尤人,没有退缩逃避,她坚定地接受生活的考验。她是何其的勇敢!又是何其的坚强!就像一棵纤细的小草,它的生命是顽强的,即使被压在身上的石头撞得头破血流,也决不放弃对生的渴望。
善良的人没有得到应有的幸福。我和妹妹一出生就身有缺陷。可能是母亲生我们姐妹俩的时候已经属于高龄产妇,具有很高的风险性,所以我和妹妹生下来是瘫子,脚软得都学不会走路。幸好,妹妹的病情比我轻,她4岁时终于学会了走路,我到8岁才会走路。也正因为此,母亲为年幼的我们多操了多少心,多做了多少事情!
曾经一度,为了给我和妹妹治病,为我父亲治病,母亲偷偷地去卖过血。每当想起这些,我都不禁潸然泪下,但她永远都是笑呵呵的,把快乐带给别人,将苦水独自吞下。
我家住在西单邱祖胡同,房子破旧,一到阴雨天,真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接雨水的盆子、罐子摆得满地都是。
母亲靠给别人洗衣服来养家糊口,洗一件衣服只挣5分钱。为了能够多洗几件衣服,母亲就去我家附近的一个部队帮战士们洗。刚入伍的小战士拉到床上了,母亲也接过来洗。战士们的衣服要得急,为了能够准时交货,满足战士们的需求,在寒冷的冬天,母亲就烧几个火炉子,用大烘炉把刚洗好的衣服烘干。烘干后,母亲还要用熨斗把衣服熨得平平整整的,然后交到那些小战士的手上。
母亲为别人洗衣服时,总是躬着背,认真地用搓板洗,洗坏了多少块搓板啊!宁可自己多苦点、累点,母亲也要把手里的活儿做好,决不落人把柄。老太太的手啊,通红通红的,布满了老茧,我看着心里特难受。
母亲勤俭持家,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让我们吃穿很舒服。不说别的,光是家里的饭,母亲都得分几批来做。我奶奶上岁数了,牙口不好,母亲得给老太太擀面做一碗片儿汤;得给我父亲做病号饭,要讲究营养,蒸个蛋羹;给两个已经出去工作的大孩子做点儿好吃的;然后再给我们这些不上班的人做饭。
虽然当时我家没有好的食物,但是母亲会粗粮细作,变着花样满足我们的胃口。腌点儿白菜帮,熬点儿白菜,炸个辣椒油等等。就是做窝头吧,母亲也会沏点儿糖精水(那时候还没有白糖),用糖水来和面,再搁点儿小枣儿,做出来的味道特别好吃。再比如做茄子菜,母亲不买老茄子,专要那些还没长开的小茄子苞。母亲把茄子洗干净,一刀一刀切成莲花状,就是一片一片地分开,但是不切断还都连着,然后将整个的茄子搁到饼铛上放一点儿油来烤,烤得金黄金黄的,再擀点花椒盐,撒在上面,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我真就觉得那是人间美味了。母亲做手擀面,她看都不用看着,切的面条像头发丝一样细,就像工艺品一样。因为父亲要求很高,所以母亲厨艺精湛。
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过春节了,没钱做新衣服,怎么办?母亲买一袋骆驼牌的颜料,在我的印象里,应该是7分钱一袋,用颜料将我两个上学的哥哥的衣服染成蓝色,(那时候,学生都穿4个兜儿的蓝色制服),然后熨平,就是两个哥哥过年的新衣服。我和妹妹呢,母亲把她自己的旧衣服,为我们改做个花棉袄或者是花罩衫,样式特别洋气,每次都把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在我们的辫子上用一个鲜艳的绸子条扎出一个蝴蝶结,每次都把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春节,母亲还给孩子们发红包,是用红纸包2角钱。当时,还不叫2角钱,好像100元相当于1分钱,1000元相当于1角钱。母亲就给我们每人包2000元,后来条件好的时候,就增加到1万元(也就是现在的1元)。即使日子艰难,母亲也会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母亲就像是一个万能的魔术师,让我们的日子充满了新鲜感,变得多姿多彩。
过春节时,母亲还会用动物模子给我们做小刺猬、小鸭子、小寿桃的馒头,包的豆沙包上点一个红点儿,让人食欲大增、赏心悦目。为了能够让一家人在大年初一吃上可口的饭菜,母亲除夕不睡觉,一晚上自己一个人蒸出好多馒头,炖好一大锅肉。为了在节日改善我们的生活,母亲就这么辛苦。
19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母亲已经是50岁的人了,为了让我们过得更舒适一点儿,为了让我家的生活质量提高一点儿,她去第一清洁车辆厂干装卸工,装沙子、装石头。
和母亲一起干活的是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母亲刚去时,那两个小伙子欺负新人,他俩挑选车两边比较轻松的位置干活,而把最累、最脏、最难的中间位置留给我母亲。因为从车两边往上撩沙,用力比较小,比较容易,也不会被碰伤,但是站在车中间的人就会很吃力,而且有被刮着、被蹭着的危险。
有一次,一铁锹将我母亲的半拉嘴唇铲下去,幸好还连着一点儿肉,到医院缝了好多针。即便是这样,母亲还没有等嘴上的伤疤好利索,就又捂着嘴接着干,就为了能多挣点儿钱。
为了省钱,母亲干活期间,不在外面买饭吃,而是吃从家里带来的蒸丝糕。冬天,寒风凛冽,带的丝糕被冻得结了冰渣,母亲就先咬一口在嘴里捂着,等冰渣融化了,再咽下去。就这样一口一口的,母亲咬着硬邦邦的丝糕,咽下的是生活的艰辛和苦难。
母亲没有牢骚,没有怨恨,一直在努力做事。她总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装车时,她拿点儿瓜子给大伙儿分着吃。和她一起干活的两个小伙子被她的行为感动,受她的言行影响,惭愧得很。他们主动和母亲调换装车的位置,用实际行动来弥补他们过去对母亲做的事情。他们曾经对母亲说:“那会儿我们做得真不对。”“真不适合,那会儿我们年轻不懂事,让您受委屈。”母亲死的时候,嘴上还留有缝针的痕迹,可是母亲没有就这件事责备过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