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膀上的疤就是挑担子磨的。挑二百斤给我十分工,有时候真的累得胳膊也歪了,腿也疼,因为我老跟他们较劲。可是当时在队里挣的工分我多不了,按理应该是我干的多给我工分也多。可他们不会给我多的,比方说我家养猪了,另一家也养猪了,我们要把猪粪挑到队里头称去。人家是赶着下雨天挑粪,因为三十斤能变五十斤,人家记五分工。我是出太阳交去,一称十八斤,我就只能记上两分。他们小农意识特别浓厚,花点子多得不得了。当时给公家割稻子大家都在一块割,大人就这么教小孩:给公家的要一粒一穗地捡,一把一把的要给自己家留着。所以那些人家的粮食总够吃,我家粮食总是不够吃。
虽说在农村生活很艰苦,不过和别人相比我们有长处。像我父亲能看病,我哥也能看病,我也跟着就学推拿按摩,后来学接骨,看病看到雨季。有一天早晨,天没亮,也就四五点钟,就有人来敲门,我们问:“什么事?”外面的人说:“山洪下来了,公社那边的那个大队房塌了。家里四口人,男的腿给砸坏了,女的是锁骨砸断了,小孩砸死了,赶紧去吧,公社书记都在那了。”
那天正下着雨,我跟我父亲去了。去了以后一看,房子塌了。男的伤得很重,整只脚都变形了。虽然我看过不少伤员,看见脚尖冲后头的还是头一次。父亲比我们要有经验,伤员疼得直叫,我父亲就对我们哥俩说:“你们到县里去买麻药,没有麻药我们不能摸,不能动。”我们就到公社开证明,到县里面去拿了三针麻醉药。
第二天回来,打了针,把他腰腿固定了,然后给腿做牵引。因为他大腿脱臼了,得把脚拧过来做牵引。有一个人抓住他的腰部,可他疼得一动弹,第二针又浪费了。最后一针就留着下午再打,怕又浪费了。下午麻醉针打好了以后,拿小板凳顶好了做牵引,一下子骨头就正过来了。可是还是走不了路,因为软组织韧带全肿着。吃吃药,休息了一个礼拜他才能走路。
锁骨断了的伤员也还好办,就找绳子打上一个圈,套在胳膊上,然后拿手绢一系。等于把人膀子拉开了,拿膏药往伤处一贴固定,大概十天就好了。她年纪轻,才二十多岁,所以恢复得也快。
从这事以后,我们可以在这公社看病了,缺什么药可以到卫生站去拿,卫生站的医生我们交道打多了也熟了。我们会看病,方便了很多人,什么腰疼的,腿疼的,跌打损伤的都能给看,甚至于刀伤我们也能看。上海下放的和当地下放的,为了争地盘,打架动刀子受伤的事常有。两边各有理由,但我们不管理由,不问谁对谁错,只管看病。这样能挣一些钱,能够补充家里的油盐钱,这就最好了。
除了能看病,我们还能演杂技。我们是四月份下放的,农村都过五月节、八月节、春节。安徽农村不叫演杂技,他们那管我们叫“玩把戏的”,说:“你们玩把戏的,待会儿给我们玩几场。”我说:“等五月节,在我们队里头我给你们演一场。”农村虽然没有电话,可都是口口相传,比电话还快。比如一个人知道了,看见有人在不远处干活,就过去说:“我跟你说啊,梧桐山下放的北京佬,五月节玩把戏。”这样就一传十十传百,一下子就传出去了。
我父亲在公社街上做了一条中式抿裆裤子,脚上扎腿带。由于我父亲又高又胖,九尺布做了一条裤子还没有裤腰,裁缝说他做了一辈子衣服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裤子。我父亲是标准的蒙古人身材,他说话很幽默,很招人喜爱,外队的人到我们队干活,都到我家来要水喝和休息。
五月节那天我还记得,特别的热。我就拿道具准备准备,给大家演了一场。演完了,我们队长恼怒了,说:“我刚种下的白薯全让他们给踩坏了。”我说:“那没办法,都是你帮我请来的。”大家说还没看够,可既然不能在地里演了,我就去大队给大家演,大家又追随我到大队看去了。
下放梧桐山
我们的大队地处三县交界处,一边是泾县,另一边就是青阳县,我们是南陵,在中间。三县的人都过来看,我演完了大家还不走,还要看几场。于是我就再演几场,到公社演去。就在那时候,虽然演员少,但是车子、飞叉、钻圈都演了,还给他们演硬气功。农村人不嫌我演得多,他们很多年没见过表演的,都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虽说我的杂技在当地算是出了名了,可是出去演也不方便,因为出去演杂技得有领导批条子。领导只批三天五天的,演完了回来就再不给我开证明了,怕影响不好。其实在农村表演挺赚钱的,只要演一场就比我干一个月活挣得还多。可是我拿这钱也不能瞎花,乡亲们帮我盖房子,我得给大家买烟,大家一人一包,请大家帮我盖快一点弄好一点。
当时国家的政策是这样,如果是知识青年下放,就给五百块钱;如果是全家下放的,一个人二百五十块钱。这些钱就是用作买农具、盖房子的资金。这钱是国家给的,不是队里给的,队里对钱抠门得很,给五块钱还告诉我们这个是买什么的:“你先买粪桶,平常解手用,然后种菜浇地用。”队里把买桶的地方都给我安排好了,要去茂林买,来回一百多里路。我当时也年轻,骑车去。粪桶在我们门口卖的是四块钱一个,到茂林四块钱两个。因为那是山里,交通不便,所以物价低,队里连这个都算好了。
生产队给我们的东西都是计算好的,给我们盖好了房子,从外面看是房子,再进屋子看来,房顶上是很薄的草,连月亮和星星都看得见。因为屋顶薄,下雨会漏,但要想不漏雨的话,得请十个人去割一天草,然后再盖上去。也就是说,我们还得请人家干活,得给工资,还得管人家吃饭。那就不可能是一般的饭,怎么也得弄个三斤五斤的肉给他们,再打两瓶酒。
那时候如果要是招待不好,人家就不给我们干了。他们都知道,请人干的活儿都是辛苦活。平常干活七毛钱一个工,我们要请人家干活就得两块钱一个工,后来两块钱人家都不给我们干了。就拿碾米这个活儿来说,出去回来都得挑着。挑着一百斤稻子到公社用碾米机碾,碾完了碾出六十五斤米来,那三十多斤是糠,还得把糠挑出来喂猪喂鸡。挑一百斤去,还挑一百斤回。一开始都抢着干,因为现钱难挣,后来觉得钱太少,不愿意干了。
那会儿要是有现在的头脑,就像批给我一点五方木头,当时就算是借钱,只要能够把这一点五方木头运到家来,再原封未动地卖出去都要赚钱。要能够把这些东西锯成板子,做成家具,比如办公桌、办公椅,这样更赚钱。可那会儿没这头脑,谁也不敢卖。队里问我们:“有钱没有?”“没钱。”“没钱那这指标可就作废了。”“作废就作废吧。”就没办法,人家队里头早给想好了。
队里头那几个队长是复员军人,他的社会经验比我们多多了。就拿做床来说,这地方竹子便宜,两块钱就一百斤,就给我们做竹床。竹床夏天是凉快,可冬天冷。虽然他们那时候这样对我们,但是回北京后我还去看望过他们。他们谁要是腿疼腰疼了,不用多提,我做点药就给带去。当时就算我不到他们那儿去,他们也是庄稼照种,粮食照吃,我去了之后还要从他们碗里分走一杯羹。我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成见,所以2009年还看望过他们。安徽的对口城市是上海,现在每天都有到上海的车,那些乡亲们很多都在上海打工,混得也不错,也都在老家盖了新房子。
到1973年的时候,杂技特别红。南通地区的如皋、阜宁、沭阳,盐城、建湖、徐州、南京这七个杂技团,同时演,白天晚上都演,可是有的人还是三个月买不到票。为什么把大家憋成这样?那会儿就两个电影能看,一个是《雷锋》,一个是《周总理和陈毅访问印度尼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