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时候,我还参演了一个动员学生参军的歌剧《八月十五月光明》。这个剧主要是讲,一个老头带着孙子去赶集,路上听见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声,回家看到了儿子参军寄来的喜报。由于我个子比较小,在这个剧中,我演了这个老头的孙子。
上高中的时候,随着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完成,政治上的运动也一步步兴起。“大鸣大放”期间,大家的初衷是好的,想帮党克服缺点,解决党内现实存在的一系列的问题,巩固人民政权。可是在这个过程中,犯了反右扩大化的错误。
当时的《人民日报》发表了很多代表不同观点的文章。而党的政策明确规定不得在中学展开辩论。但是高一快放假的时候,我却跟同学蒋连敏发生了争辩。他家是地主,他说:“毛主席万岁,走路过桥也要交税。”我一听,很气愤:“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不能这样。”我本来没有跟他理论下去的想法,但是他非得辩论,我没办法,就说:“我们快放假了,学校规定中学生不辩论。”
蒋连敏说:“你一边说不辩论,一边又否定我的说法。你难道不是在跟我辩论吗?”
我说:“你这样说,不对。”
他说:“董谊思你这样说,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整个高中阶段,全国发生了公社化运动、反右派、“大跃进”等等。1957年2月,毛泽东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发表。金副校长是教政治的老师,他还在学生中组织了一场辩论,讨论农业合作化到底有没有优越性。我站起来发言,认为合作化是有很多优越性的。我大致讲了一下我们家(下中农)的情况,在合作化之前,我们家地薄庄稼收成不好,然而加入合作社以后收成增多了,劳动有工分,土地能分红。土地和劳动力的结合,就是合作社的优越性。讲完后就有人跟我辩论,驳斥我的说法。
我的思想一直在跟党走。贫下中农出身的我,身上有着农民朴实、忠厚的劳动人民本色。我们是共产党依靠的基础。小学我是少先队副大队长;初二,我光荣地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后改为“共产主义青年团”),在反右斗争当中表现良好。高一后,我开始担任团支部委员。这和我日后选择哲学专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始终这样认为:如果出身好的这一批贫下中农党员、团员不学马克思主义的话,让谁来学,谁还能学好。我们班的一个女生就这样评价我:“董谊思走的是‘又红又专’的路。”
我是团支部军体委员,班上所有的文艺活动、除“四害”等活动都是由我来负责。在除“四害”的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在学生食堂大厅里打麻雀、到麦田里挖田鼠,我们都干过。班上同学要交老鼠尾巴,他们都如数交到我这里来。我们扒拉着老鼠的尾巴一条一条地数,样子特别认真。我们甚至还数过在晒大粪场上挖出的苍蝇卵。那时候的孩子,真是天真透了。
可敬可爱的老师们
我们的老师都十分有趣。回望中学时代,我的脑海里总能重现一个个有趣的故事,一堂堂精彩的课。
校友写给母校的诗,我特别欣赏
我有一个堂哥叫董谊臣,他在我们学校当过一段时间的老师。我这个哥哥长得很潇洒,14岁参加了国民党统治时期的童子军[⑩],英语很好,球也打得很棒。按当时的说法,他是“崇美恐美”的典型,认为美国的月亮就是比中国的大、比中国的圆。初中一年级下半学期,他教我们英语。那个时候因为中国实行“一边倒”[11]的外交政策,英语课程即将被俄语取代。我们在课堂上都不好好学英语,我那时候英语才考七十多分。堂哥经常教育我们:“你们不好好学,想上学的孩子多着呢,不行就‘go home’(回家去)。”英语停课以后,董谊臣大哥改教体育。他在球场上很疯狂,很个人英雄主义。篮球比赛的时候,他经常逮住球自己投,别人不传给他球,他还不乐意,所以人家给他起了个外号“董大一”。在我们方言中,“大一”跟“大爷”发音相似。我哥哥不以为意,说:“我就是喜欢别人喊我董大一。”
教地理的张老师跟谊臣哥的情况差不多。她本来英语教得很好,但是英语停课了,没办法她改教地理。张老师上课生动有趣,她总是把自身经历融进课本知识里。讲长江支流汉水的时候,她就讲:“我们被鬼子追杀,沿着汉水往上走,有时水很浅,都是沙滩,船过不去。”她把地况地貌融进跑反的经历之中,所以到现在我还能记得她讲的那节课。
丁老师教语文,他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有几颗牙齿都掉了。有一篇课文是讲苏联卫国战争的。那里面的主人公名字翻译成中文特别长:玛利亚铁木费耶弗诺·乞列特尼成科。丁老师牙漏风,不能一口气把名字念下来。他念的时候,总是一副认真的模样:“玛利亚呐,铁木费耶弗诺”,然后停一下,再接着念:“乞列特尼成科。”他一念,有个同学叫徐世伟的,就在课堂上笑作一团。丁老师依旧一本正经地问:“笑从何来呢?”
这都是可敬可爱的老师们。
很可惜,我的中学时代政治运动非常多。有几个老师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还有一些稀里糊涂地被错划为“右派”分子。这些老师在校期间都接受师生的监督,并在教师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批斗,甚至有的不堪侮辱,自尽身亡。
一位教化学的邵雷老师,解放前当过国民党下属青年组织“三青团”的小队长。因为他没有交代当小队长的身份,县公安局整天调查这件事情,弄得他精神紧张,经常走进女厕所,他每次都说:“又走错了。”最后他还是被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被逮捕了。在镇压反革命的过程中,有几个交代清楚了自己解放前有反动身份的老师,他们也被判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他们在学校里一面讲课,一面接受监督改造。
20世纪50年代,在一个中学的教师队伍中,有那么多人有“历史问题”,这是不为怪的。因为解放前能上得起大学的人,一般都出身在剥削阶级家庭。而当他们走上社会时,正是国民党当权,难免有一些人与当权者有各种各样的关系。在共产党掌权后,他们成了被审查的对象。1957年反右运动扩大化,学校里又有3个老师被划成“右派”。他们是陈须发、夏文杲、刘若水。夏文杲可能还有未说清楚的“历史问题”。县公安局逮捕他那天,我从校长室门前经过,正好看见他半蹲式地倒背着手,被捆绑后拴在一棵小松树上。公安人员进校长室办手续。他低着头,不说话。我也装作没看见,匆匆走了过去。据别的同学说,逮捕他时,他还辩解说,我不是刘若水。公安人员说,那你是不是夏文杲,他就不说话了。他以为公安人员是来逮捕刘若水的,殊不知人家是冲着他去的。
校长王汉卿是一位老革命、共产党员,他把自己家的地捐出来办了这个中学。校长不满反右倾运动中的一些做法,实事求是地反映问题,因而被抓进了监狱。1959年下半年,他被打成了“右倾分子”。我上大学后,曾去中学探望我的老师,有许多老师都见不着了,他们因为各种原因,离开了梅村中学。听人说,王汉卿校长还没来得及平反就含冤死在了监狱里。那时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能是“右倾分子”呢。几年的时光,我重回母校,并没有给我带来久违的亲切温暖,而是让我感到一种物是人非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