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李春在下放农村劳动前和妻子女儿的合影
冬天来了,山谷来风,吹得身上透心儿凉。我们穿好棉衣裤,仿效社员,腰里系上一根麻绳御寒。冬天农活不多,每天由队长领着到山沟里去“叠坝”(即修筑石坝),防止明年山洪冲坏农田。社员不带什么工具,都是就地取材,砍下一棵胳膊粗的树枝做撬杠,用树的枝条编成绳,社员们就用这些工具把几百斤上千斤的大石头抬起来,垒成一道道的石坝。农村不乏能人,一位叫长青的社员,三十多岁,特别憨厚,力大无比,一个人能背起四五百斤重的大石头。在他们面前我们显得异常渺小。这让我想起鲁迅的那句话:“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共和国的脊梁正是他们。
燃料对农民来说,始终是生活中的一大问题。一夜忽然刮起七八级大风,城里的人们正缩在棉被里酣睡的时候,这些农民却要在半夜里爬起来,背着特大的柴筐,顶着刻骨的寒风,到山边子去搂柴禾去了。因为大风把山边和地上的柴草都刮到一些沟沟坎坎的地方去了,他们轻易地就可以搂到几筐甚至十几筐柴,一夜的辛劳换来半个月或一个月的温暖,无异是天赐的良机啊!中国农民千百年来,就是靠着这种吃大苦、耐大劳的品格维持着自己的生存,也养育着几亿、十几亿炎黄子孙,支撑着中国社会的发展。
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文革”虽然还没有结束,但已经度过了60年代的饥饿和“十年动乱”初、中期的破坏,农村经济逐渐复苏,看到社员可以吃到黄澄澄的玉米饼子,虽然还很困苦,但比十年前吃代食品那会儿好多了。年终时社员排着队到公社去“兑现”,一位社员分到几百元甚至上千元的劳动所得,虽然人均收入仍然很低,但比刮“共产风”时,一个工分只值几分钱的时候好多了。有的社员穿上了里、面三新的皮大衣,年轻妇女的穿着也日见花哨。有一位妇女竟敢穿着红丝绒的小袄上工干活,成为田里的一个亮点,吸引了很多男青年的目光。有的大胆调皮的男社员,凑到妇女身边尽情地调笑,有的出言粗俗,简直就是挑逗,而妇女并不真正生气,勇敢地与之应战。大家在地里劳动,总是一边干活一边谈笑,呈现出一片欢乐的景象。如果农业生产大大发展了,人们的生活将是何等的幸福!邓小平的“小康”之说,十亿农民是首先举双手赞成的。
过去我曾多次到过农村,但像这次下放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还是第一次,这使我更直接、更具体地认识了农村和农民,这一段短暂的农村生活让我终生难忘。
新家竟是“老鼠乐园”
1970年初,人大教工要下放到江西去办“五七干校”,经过一番周折,我终于被准许同荣英一起到江西干校了。出发前夕,荣英在大雪天滑倒,左手挠骨远端骨折,只好暂时留下来养伤。这次去江西没有归期,我们已经做好不回北京的准备。因此,家里所有的东西,箱子、柜子、行李衣物自不必说,连坛坛罐罐也都带上了。在岳父的帮助下,我们用了十多天的时间,把要带走的家具都打上了夹板,捆上草绳,衣被都装进几个大行李袋。凭着岳父的功夫,一切都包装得非常坚固,即使运抵海外也不会散架的。五一节,荣英手上的石膏刚刚拆除,我们就被动员去江西了。
干校选在江西东北的余江县,就是毛主席曾赋诗《送瘟神》,歌颂消灭了血吸虫的那个余江。具体地址在刘家站原垦殖场,而家属则暂时安排在锦江镇。大队人马早在五个月以前就已来到这里安营扎寨,我们到了,接车的接车、卸船的卸船。先期来的同志们还有一些孩子也跟着,拉着车,推着东西顺利地把我们送到了“新家”。我们来得晚,被安排在镇上一户人家的厨房,正房早已有先期到达的几户落住。因为是厨房,墙壁被烟火熏得油黑,江西村镇为了防贼,房间的窗户都很小,厨房的窗户更小,也就是一尺见方的一个小窟窿。白天如果不点灯,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是个老房,又是厨房,所以屋里的老鼠特别多,也特别大,大的足有一尺来长,在梁上跳来跳去,目中无人。夜里简直就是老鼠的世界,嬉闹、追逐、打架,房上“唏里哗啦”乱响,而且不时地发出“吱吱”的叫声,没有几分胆量还真不敢在这里住下去。可是,因为我俩要到五十里开外的干校去劳动,不得不把当时只有十多岁的女儿李星留住在这里。
1976年,春英送女儿插队时留影
女儿独自一人住在这个黑暗的“老鼠乐园”,每天自己到食堂去打饭吃,到当地的小学去上学,还要时常挑起几十斤重的大粪桶走十多里路到校办农场去劳动。除此之外,她每天晚上还要参加大批判,回到这个充满恐怖气氛的新家常常是晚上九十点钟了。我们在干校一个月一大休,大休时,孩子早已把小泥炉的火生好,打来开水,打好饭菜等待我们的归来。孩子本来就很要强,经过这一番磨练,变得更加坚强了。
采茶人
这里是丘陵地带,红壤土、酸性地,适合种茶。满坡绿油油的茶树,满畦黄澄澄的油菜花,在山坡畦间夹杂着红墙褐瓦的村落,这里是江南又一种自然美丽的世界。
我俩被分配到干校第五连,我先后参加采茶、打石头、养猪等劳动,荣英则被分配到菜班种菜。我被临时安排住在连指导员安维华住的一间阴暗的小屋子里。第一天早上,我早早挎上茶篓和早来的老“战士”(下放劳动干部称“五七战士”)到茶园去采茶,只见满坡的茶田连绵不断,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茶田,更是第一次采茶。清明刚过,在去年老的枝叶上新生出来的茶叶翠绿娇嫩,水灵灵地,煞是迷人,这时正是采茶的旺季。老“战士”们像一些熟练的茶工,在茶垅间不停地采着,我过去只看过“采茶扑蝶”舞蹈里,演员用轻巧的纤手有节奏地采摘的艺术表演,但从未亲自采摘过。老“战士”吴赛珍耐心地教我如何把新生的一芽两叶,用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用劲儿但却又要轻轻地揪下,不能采老叶更不能折老枝,保证新茶的质量。看着容易做着难,当我采满一篓去交茶时,验收员发现我的茶篓里混杂着一些老的枝叶,当即给予批评。鲜嫩的枝叶运送到干校的茶厂,用机器烘干、揉捻初步加工后再送到上饶茶厂精加工成绿茶、花茶。过去常常喝茶,现在能把自己采的茶供给别人喝,多少有一点成就感,心中自是喜悦。
打石匠
为了营造几千名教工和家属住房,几乎是全校总动员,掀起一阵采石加工、修建住房的热潮。许多老师(其中不乏一二十年以后成为国家甚至世界级的专家教授)蹲在三十多摄氏度高温的打石坑里,用简单的工具打眼、切割,采出一块块红石。一座座庞大的打石坑,加盖上天棚就成了打石工的宿舍,人们把它称为“水晶宫”,有的大石坑在大雨过后成了水塘,成了“五七战士”的游泳池。
后来,我也成了一名打石工,任务是把从地下取出的红石,按一定规格修理成砌墙的石料。每人一把锤子、一根钎子,先按要求的尺码划线,量角,然后抡起锤子一钎一钎地凿,最后要修理成一块边角90度的长方体石料。开始时掌握不好,凿了一两个小时,腰酸背痛、头晕眼花,结果凿出一块像拧了麻花似的废品,不免有些泄气。后来,慢慢地掌握了要领,才打出一块块合格的红石。我们的祖先从旧石器时代千万年来就和石头打交道,能工巧匠借助简陋的工具,创造出像敦煌龙门和云岗石窟那样精美绝伦的石雕艺术,丰富了祖国的艺术宝库。我也有幸拿起锤子打石头,成品虽然简陋,但它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一件“艺术品”,自然心满意足,又增添一些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