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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动的鹃花--马丽娟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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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记忆

或许是悲伤的情绪太过刻骨铭心,或许是苦涩的滋味太过浓烈,偶然在梦中停住脚步,一次又一次地回首那段残白色的岁月,不觉中感伤的情绪猛烈来袭,醒来时眼角早已氤氲一片。

日伪统治期间阴森森的岗楼伫立在宾县城;日本的国旗、国歌、《国民训》充斥着校园,傲慢又恐怖;意外失火时母亲泪流满面地找着丢失的佛像;遭遇大水后我和母亲拼命咽下苦辣辣的救济粮;在得知父亲只是继父时我的震惊绝望……一幕幕宛如一缕青烟,淡淡的烟丝早已消散,但感觉依旧如初。

当然也有快乐的时候,继父为我买过漂亮的鞋帽、描花的玻璃罩小灯笼;母亲带着我浆洗衣物,教我数数、念绕口令;而我则喜欢在大河里洗脸洗头发,在菜地里偷黄瓜,也怀念在学校歌咏队学过的那些好听的歌曲……然而,随着母亲患病去世,童年中明亮的色彩随即褪去,吃百家饭、时刻担心被卖掉的我黯然流泪。

人生难忘孩提时,而我却深刻地体会到了一份别样的情感——孤苦伶仃。

解放前东北本被九省割据,随着时间的推移,现终被划分为黑龙江、吉林、辽宁三个省份。因此确切说来,我的家乡在松江省宾州。从我记事时起,甚至在我参加革命之前,那里都还叫松江省,现在则改名为黑龙江省宾县。

说起自己是哪一年出生的,我不甚明了。1947年参加革命后,革命组织派人前往老家调查,拿到人事科调查的出生年月日时,我才知晓自己的出生日期——1933年1月20日。

自记事起,家中只有母亲和继父二人与我相依为命。继父说话极少,时常不在家;母亲比较沉静,是个有文化的读书人。我还有一个二姥姥,但一直无法捋清个中的亲戚关系。后来才想明白,她可能是我母亲的婶母。

日本人占领东北时期,宾县的传染病闹得特别厉害。霍乱猖獗,感染者轻则上吐下泻,重则毙命。此外,伤寒在当时也算一种很严重的疾病。因为营养不良,我从小体质偏弱。霍乱、伤寒我都染过,所幸几次死里逃生。

然而,水痘才是真正困扰我的顽疾。年初第一次发病时没出彻底,等到年底复发时来势更凶猛了。家里请不起医生,就由母亲照顾我。我出水痘时,母亲把大麻籽和萝卜缨子搅在一起捣碎,用带汁的残渣来回搓我的身体,一搓就是一天,那种感觉太难受了。有的时候也弄个偏方,味道难闻得不得了,实在咽不下去,母亲就用筷子把我的牙掰开硬灌。

我个子小,与纤弱的身体不无关系。当然,家里没有条件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小时候能吃上一顿小米粥或者是小米干饭,我们就美得跟过年似的,所以说,我这一生都是在精神上,抑或是在生活上的痛苦中度过的。

快到1940年时,我要上学了,可是还没有取一个像样的名字,周围的人都喊我丫头。我的母亲和继父商量:“孩子不能总叫丫头,取个名吧,你看叫什么好?”

继父想了想,说:“姓马,就叫马书甜。”不过有些遗憾的是,上学当天,这个洋气的名字竟阴差阳错地被改变了意义。

近80载光阴将逝,好多事情早已淡出记忆,学龄前我对家的记忆大抵如此了。

“马书甜”还是“马淑田”?

1940年,我上小学了——黑龙江省宾县东关女子小学。

宾县特别大,宽阔的大街上车水马龙,鳞次栉比的建筑物看起来也异常高大,可能在小孩子的视角里,景致被愈发地放大了。家乡十分繁华,东西要道通透敞亮,长大后来到北京,我方感到那条大街颇有点长安街的感觉。县城南边静卧了一座桥,两条波光粼粼的大河在桥下交融为一。我家就在这附近。

因为只要走过那座桥,学校就近在眼前了,父母为我取好了名字就让我自己去学校报名。他们告诉我怎么走,我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去了。那时小学的名字叫做“女子小学”,校长和老师都是日本人。学校规模很大,一个年级设置了4个班,每班28~30人。

排队报名的人非常多。管理一年级报名的工作人员挨个问“你叫什么名字”。轮到我时,我小声说了句:“叫马书甜。”

“哪几个字?”

“不知道,我回去问问。”一个小孩子怎么会知道,我在心里悄悄嘀咕着。

旁边的另一个人赶忙说:“别回去,别回去,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那人就记上了。淑女的“淑”,田地的“田”。这与父母命名的初衷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我不认字只好默认。我傻傻地拿着人家给的纸条,排在队伍中等待着分班。

老师喊我名字的时候我还在愣神,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心想着要不回家问问,到底是哪几个字啊?最后我终于吱了声,老师有些无奈,就问我:“你拿着这个条怎么不答应呢?”

我眨着眼睛,傻乎乎地说:“我还没回家呢。”

“你回家干嘛呀?”老师听了我的话,一头雾水。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对不对。”我有点儿着急了。

老师笑呵呵地说:“就这个吧,女孩子叫淑田好听,淑女在田地里多好啊。”我半信半疑地,老师都说这名字好,应该不差。

哪知道回到家给母亲看了条子,她就唠叨上了:“哎呀,这怎么办啊?你不是这两个字,再去问问老师能不能改。”我只好去学校求情,不承想大家的名字都报上去,名册也已经定了。老师仿佛铁了心一般,坚持说不能改,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就这样,我从“马书甜”变成了“马淑田”。

可怕的规矩

分完班以后我在这里开始了小学生活,日本人的规矩特别多,严格得有些可怕。

早上起床后,我背起小书包去上学。进了学校大门,两边都有站岗的人,所以一天之初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行礼。实际上是给天皇行礼,谁是天皇,天皇是干嘛的,我一点儿也不明白,现在想想,那是日本人在给我们灌输“你们心里就得有一个天皇”的思想。不给天皇行礼便不能上学,我胆子小,每次怯生生地行个礼后赶紧低头进校门。

 

小学时期

校门口放着一口大钟,还有一面穿衣镜,这样的摆设着实有些奇怪。进教室放下书包不久,学校上空就响起了清脆的铃声。我们连忙往操场跑,各班整队,升“国旗”——日本旗。尽管当时应该是伪“满洲国”了,可是学校的一切都严格地按照日本模式进行,升完了日本旗还要唱日本的国歌。三到六年级的同学都会唱,我们一二年级的孩子还没学,不会唱就干站着。

背诵《国民训》也是校园生活中死硬规定中的浓墨一点。《国民训》是什么?究竟想表达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不懂也得背,都是日语的,通篇背下来至少要半个小时。一大清早上“早训”,又是行礼,又是升旗、唱歌,还得训话,最后还要背诵那么长的《国民训》,我们一直站着,真是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