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70岁的李春于中国人民大学留影
1991年9月18日夜,长子小军突发脑溢血并转为脑疝(颅内压增高的晚期并发症),后于1992年12月2日长逝。2000年,荣英因甲状旁腺功能低下,导致血钙奇低,两次休克病危,幸经安贞医院及协和医院的抢救,才得以脱险。2001年11月,长孙曦曦被一次惨烈的车祸夺走了年仅19岁的生命。几次重大劫难,使我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
现在,我已恢复了平静的生活。荣英也从病痛和悲伤中走了出来,逐渐康复。一儿一女都早已成家立业,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工作,孙女、外孙女健康地成长,大学毕业后都已走上工作岗位,我想我的家庭还是美满幸福的。到了垂暮之年,痴诗醉墨,漫步轻拳,得以气静心闲、身强骨壮,老年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健康快乐。
2003年,李春80岁生日时拍摄于人大静园
现在我已迈进了“米寿”(88岁的雅称,因为“米”字像是上下两个“八”字,中间一个“十”字,因此得名)的大门,同老伴正怀着欢愉的心情,在北京太阳城银铃公寓安度晚年,力争健康长寿,好好看看伟大祖国兴旺发达的未来,更祈愿国家富强、人民幸福、天下太平。
故乡血泪
我的故乡北安,一个位于祖国北疆的小城,苍莽的小兴安岭是她背倚的天然屏障,绝少人迹的处女河——乌裕尔河从城南流过。虽说这里是哈尔滨、黑河、齐齐哈尔三市交汇的要冲,但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这里只是一个荒僻的边陲小镇。
黑龙江省北安市位置图
童年的记忆里,小镇没有城墙,城门也很简陋,只有门的边框而没有门,这只能作为城门的象征,而起不到任何城门的防御作用。但这样的城门却有另外一种用途:每当处决犯人之后,常常把人头高挂在城门上示众。因为我家住在南城门跟前,所以吓得我们晚上绝对不敢迈出房门一步。城门外到处是野草,在草丛中随时可以采到鲜美可口,并且绝对纯天然的“花脸蘑”(学名“花脸香蘑”,是一种优质的食用菌)。入夜,小城是漆黑的,只有从每家每户门缝里露出微弱的豆油灯火。因为夜里常常有狼出没,一到黑天,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路上见不到人。
出了城门是一片朝南的下坡,一到春夏,满坡青翠,开遍鲜艳的黄花,这就是现在市场里出售的那种黄花菜。可是当时却不知道它竟是一种美味,任其自生自灭。再往南走一里地是一片低洼地带,我们都把它称作“南下坎”。那里有如茵的芳草、清新的空气,蓝天白云、野草鲜花,一条从嫩江蜿蜒而下的乌裕尔河从这里淙淙流过。这里绝无市井的喧闹,只有虫鸣、鱼跃和蜂蝶飞过发出的微小声响。有时,我跟大人来钓鱼、和小伙伴来游泳,这里成了我童年最快乐的世界!1991年,携妻挈孙来探望阔别48年的故乡,忘不了到南下坎、乌裕尔河边去追寻儿时的梦,手捧故乡的水,感到更甜更清冽。
故乡,默默地打发着悠悠的岁月。
儿时的故乡,生产和文化极为落后,镇上只有几家小手工业作坊,称得起商业店铺的也没有几家;一所小学、一个戏园子和一处小茶馆,算是全镇的文化设施了。我有时跟着大哥或同学上茶馆去听书,现在仍依稀记得那位眼睛半睁半闭的说书艺人,把惊堂木一拍,“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纷纷鳞甲飞,疑是玉龙斗,骑驴过小桥,独探梅花瘦。”几句定场诗过后,《三国演义》小段就开始了。我的一些浅薄的历史知识就是从这里听到的。我也很爱看戏,晚上带上“童子军”杖(防身打狗)偷偷地从戏园子后门蹿到台前,急等开台锣鼓,好看一出热闹有趣的戏。戏园子是一座简陋的大棚,戏台和座位全是用木板子搭的。我那时只有戏台那么高,站在台前,既可以看到戏,又不会影响看客的视线,所以看园子的人也不撵我们走。不用花钱就能看到戏,我感到很满足。现在还记得《薛平贵别窑》、《路遥知马力》等剧目的情节和唱段。戏剧中的人物在我心中活着,帮我辨别善恶,选择爱恨,戏剧也是我的一位重要蒙师。
大自然和平静的生活熏陶着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家乡父老兄弟勤劳、勇敢、憨厚、善良。家乡本应是一个小小的人间乐园,但侵略、奴役、贫穷、愚氓又把这个纯朴自然的小镇变成一座罪恶的囹圄。
1991年,李春于北安街市留影
小镇只有三四条街道,而妓院、“野妓房”几乎占了一条街。日本兵来了后,随军妓女又差不多占了一条街。小镇里很多人吸食鸦片。过去是偷偷地种、偷偷地吸,日本人来了,就开始公开贩卖鸦片,我们这个小镇就有好几处“大烟馆”。日本人靠鸦片专卖榨取财富,戕害中国人的身心,这种图财害命的做法,日本人比英国人有过之无不及!吸食鸦片,让无数百姓倾家荡产,穷困潦倒。很多老百姓染上毒瘾,最后沦落到披着麻袋片御寒,后来连麻袋都没有了,就把水泥袋子剪出三个洞,套在身上抵御凛冽的寒风。百姓生活饥寒交迫,一夜大风雪过后,不知有多少人惨死在街头巷尾。在冬天第一场大雪过后,第二天早上上学的路上,我不只一次看到小毛驴拉着一车车冻硬的尸体,直奔乱坟岗子而去。儿时不知此中滋味,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毛骨悚然,难免心酸落泪。他们原来不都是家乡的父老兄弟,中华好儿女吗?
故乡血泪
啊!故乡,你虽然贫穷落后、遍体鳞伤,但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儿女们是绝对不会嫌弃母亲丑陋的,我始终真诚地眷恋着我那儿时的故乡。谨将1991年回乡时的一首诗写在这里,献给我久别的故乡:
四十八年梦幻牵,三千里路寻故园。
坦途华夏连天际,土道蓬门泯云烟。
巷内老屋情眷眷,城南小河水潺潺。
孩童父老曾相识,故土乡村总爱怜。
事变惊魂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北方正是直奉军阀混战时期,但家乡小镇因为地处边陲,极为偏僻,人们仍然过着比较宁静的生活。1931年,我刚刚念了半年书,日本就发动了侵略东北的“九一八事变”,先占领了沈阳(“九一八事变”后,改沈阳为奉天),随后又相继占领了吉林省和黑龙江省的一些大城市和交通要道。日本人肯定要打到我们这里来,因为北安一带是控制北满的战略要地。日军还没有到,“胡子”(土匪)已遍地都是,平静的小镇就已经是天下大乱了!
奶奶和姐姐们赶紧收拾东西,把细软装入两个木箱子,大哥在屋里挖了两个大坑,把箱子埋了进去。第二天,一家分两路,分别逃到东屯和南下坎去躲避,大哥则来往两处跑动照顾我们。两个姐姐都把头发盘成了一个纂儿,不擦粉,不梳头,尽力打扮成邋遢老妪的模样。我们四五个人夜里挤在南下坎河边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土匪、军队时常从这里经过,吓得我们连灯都不敢点,大人不敢咳嗽,还要捂上小孩的嘴,不敢叫他哭出声来。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出事,可没想到真的出事了——从东屯传来消息,说大哥被“绑票”了。家里人特别是奶奶焦急万分,生怕“胡子”撕了票。后来出钱托人打点,才把人给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