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不长时间,我便明白几个道理。第一,大学使我进入到一个崭新的学习阶段,这个学习阶段会导致天壤之别的学习效果。几年后,同班同学,一个人的水平,可能达到作为另一个人老师的水平,这毫不奇怪。这正是发挥我刻苦勤奋精神和聪明才智的教学方式。第二,图书馆对大学学习非常重要。第三,书报干事的工作,对我既十分合适,也意义非常。我既可以为同学们服务,并提高自己的办事能力,又可以充分利用图书馆,为我的学习插上腾飞的翅膀。我似乎理解了老师让我担任这个职务的良苦用心——那就是培养和助力。我很快进入了角色,学会了各种检索图书的方法,熟悉了图书馆的结构和功能,课余就钻进图书馆,浏览图书和杂志。就这样,我在得其所哉的新的学习环境里,奋力畅游在知识的海洋中。
效果很快显现。在老师的眼中,我是学习的标兵。外语老师曾让我的一个舍友,向我请教如何学好外语;另一位舍友,当时担任语文课代表,多年后告诉我,语文老师也曾要他向我学习如何写作。系里领导对我的学习状况也印象深刻。我们的系主任就曾当面赞扬:小郭有三个优点,第一是学习好,第二是爱劳动,第三是为人正直。“为人正直”是否是我的优点姑且不论,“学习好”是个讨人喜欢的优点,大体不会错误。
没过多久,担任党支部书记的林老师找我谈话。他郑重地送我一本刘少奇所著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鼓励我严格要求自己,靠近组织,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云云。可以设想,按照这样的轨迹发展下去,我庶几可以成为一名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合格接班人。系主任曾经在一次会上给我们展示出美好的前景,她说,我校的毕业生进入社会,不是大机关的小秀才,就是小机关的大干部。我们都曾为之激动。对于我的人生来说,我想,即使没有波澜壮阔的事业,其曲线也应该一路上升。
正当我沉浸在大学生活的美好氛围中时,一场政治风暴突然降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拉开了序幕。“文化大革命”及其后迭起的政治运动,极大地改变了社会的生态,不仅影响了许多人的命运,也打断了我的人生进程,惊破了我的梦想。今后将是具有政治潜质和社会活动能力的人施展身手的舞台。而对于我,学习和业务才是安身立命的依仗。作为一介书生,我仅适宜于在稳定健康的气候中,追随着一位知己者的领导,作一份业务工作,走一条“学而优则仕,仕而久则升”的平稳路线。而之后,面对险恶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书生本色,刚直秉性,常常应对无措,表现失当,不是左支右绌,就是被边缘化到舞台的角落。我像一支无根的浮萍,飘零而嫩弱。我的命途从此多乖多舛,充满了坎坷。
“革命”骤起
“文化大革命”是一人导演、万众愚昧的疯狂和荒唐。在“大民主”的华丽外衣下,到处是毫无法治意识的随心所欲,随时上演着“创意”无限的恐怖剧和闹剧,实施着对人身心的折磨和摧残。在这段浓缩的历史中,我看到了人性的变态扭曲,看到了血淋淋的人间惨像。曾经为新中国的建立奉献众多的革命前辈们,孜孜不倦著书立说、传道授业的学者大儒们,哪怕是默默无闻的普通知识分子都没有逃脱被迫害的厄运。因为地、富、反、坏、右,加上叛徒、特务、走资派,还有“臭老九”,这九顶帽子,把以上大部分人“一网打尽”。而有些学者名流和老师不久前还在向求知若渴的学生讲述前沿知识,传道授业解惑。那时,用以折磨人的方式花样翻新,各种残酷刑罚重现人间,戴高帽,“坐飞机”,皮带抽,板凳砸,地上爬,高凳站,烈日晒,暴雨淋……各种伤害肉体、抹杀人格、毁灭尊严的迫害方式无所不用其极。
我记得薄一波被批斗过很多次。在工人体育馆里,上面人群在喊:“打到大叛徒薄一波”,他在下边高声叫道:“我不是叛徒!”解放军总参谋长罗瑞卿被迫害跳楼,摔断了腿,还被箩筐抬到了工体会场,继续批斗。彭德怀被从四川押了回来,红卫兵在北京航空学院开万人批斗彭老总大会。当时正值七八月炎热天气,彭老总被押上高台的一角,在烈日下“架着飞机”站了两个多小时。批斗结束,几个如狼似虎的人,连推带搡把他推进了吉普车,老人跌坐在车内,汽车绝尘而去。
在社会上,当时北京的学生分成了两大派,一个是“天派”,一个是“地派”,出现了所谓的“五大领袖”,这些人各有罪过,但又都是“中央文革小组”操纵的马前卒和打手。每当周恩来总理保某人,如陈毅、谭震林、余秋里等,就会有内幕消息传来,说某人在某会上态度恶劣,跳得很高,必须批倒批臭,于是红卫兵便毫不理会周总理的讲话,对某人揪住不放,穷追猛打。人民大学副校长孙泱,是著名革命烈士孙炳文的儿子,担任过朱德同志的秘书。有一次江青、康生等人接见人民大学红卫兵组织的头头时别有用心地说,孙泱是朱德的秘书,你们为什么放着孙泱不斗,云云。此话一出,红卫兵头头们立刻心领神会,一夜之间北京就掀起了攻击朱德的狂潮,“打倒大军阀、大野心家朱德”、“砸烂朱德的头”等恶毒大标语刷满了北京城。孙炳文烈士的后裔在“文革”中的遭遇令人心寒。孙泱的妹妹孙维世,是周恩来的养女,在演艺、导演、翻译等诸方面颇有建树,曾担任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导演兼副院长,也没能逃脱被迫害的厄运,最后不明不白死在监狱,年仅47岁。
学校这本该最纯净安宁之地,迅速卷入到这个大漩涡之中,盲从的学生成为被利用的急先锋。学校停课,学生闹革命,大字报铺天盖地,批斗会到处上演,战斗队纷纷成立。人与人之间没有了真情,即使是昔日的亲朋好友,甚至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伉俪情深的夫妻,都有可能互相揭发,反目成仇。后来全校分裂成两派,相互之间争斗不休。直至发展到校园被分割为南北两部分,中间拉上了铁丝网,武斗队头盔、铠甲、长矛武装,剑拔弩张,彼此武斗,并且死伤了一些人员。
记得“文革”开始不久,在学校的文化广场,一次就批斗了三十多位官员、名流、教授,包括高教部部长蒋南翔、中央党校校长林枫、著名经济学家孙冶方、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北京市副市长、著名历史学家吴晗等。我在学校里看到的最胡闹的一次,是学生们用一条绳子把几十个所谓的“牛鬼蛇神”串成一大溜,一个个胸前挂着写有其罪名和姓名的牌子,走在前面的每人手中拿着一面锣,一边行进一边喊着“我们是牛鬼蛇神”,十分荒唐。挨斗的人,头上所戴帽子,花样百出,有的学生竟把厕所里的纸篓扣在老师的头上。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出那种疯狂劲儿。
有一位老师,被关押起来写交待材料,身边实在没有自杀工具,便把钢笔顶在桌子上,硬生生插到胃里死去。有个员工在“五七干校”期间,为求解脱,多次自杀均未成功,后来就在劳动时,把脑袋伸到电锯里,被锯为两半而死。然而在那时,自杀的人不但没有获得人们的同情和怜悯,反而被认为是自绝于党和人民,属于畏罪自杀。这些人即便死了,都还要受着人们的鞭挞。按那时的说法,叫做批倒批臭,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在人间惨剧不断上演的同时,一出出闹剧也轮番上演,每一个普通的学生都可能是闹剧的演员。在每间宿舍里,放着成桶的墨汁和浆糊,床下大多都有厚厚的纸张。不管任何时候,即使是半夜,只要喇叭里播放起《东方红》的乐曲,然后有人喊道:“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最高指示”,哪怕仅几个字,比如“要斗私批修”,人们就会立即爬起来,写好庆贺的大标语,然后摇着旗子,喊着口号,敲锣打鼓出去张贴、游行。有一阵子,风行“早请示,晚汇报”。早上起来后,晚上睡觉前,都要对着毛主席的挂像,或者拿来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履行庄重的请示汇报议程。到食堂吃饭前,要先向毛主席像行了鞠躬礼,大师傅才会开饭。即使外出在火车上、在旅馆里也毫不例外,不过那时一般会面向“红太阳”所在地,即北京方向。这些活动,有时有人带头组织,有时完全自觉。记得有次我正出差在南京,晚上已经熄灯睡下,突然想起还没有“晚汇报”,便郑重爬起,补上这道顶礼膜拜的仪式。那时的红卫兵组织可以随意成立,一个人就可以打出几个“战斗队”的牌子。有的一个人就可成立个“某某兵团”,当个兵团司令。“战斗队”的名字五花八门,像“敌敌畏”、“敌百虫”还是蛮有“创意”的。那时还风行改名,凡父母过去所起的名字有点“封、资、修”的味道,就要改掉,改得越革命越造反越红色越好。记得我所住的东风一楼,有一天楼门口突然贴出一张“严正声明”,看过方知,有位老兄要改名字,大意是:自即日起,改名为孙悟空,让张某某滚他妈的蛋吧!谁要是再叫张某某,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都要负责。几十年后我们老同学们相聚,忆及“文革”中发生的这些闹剧,已经没有了痛感,唯余忍俊不禁的笑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