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我们的口粮已经从50斤减至40斤,经常吃高粱面窝窝,而且是比东北高粱难吃的内地高粱。吃高粱有一个问题,会造成大便困难。那时候没有通便药品,大家都憋得难受。定量不够,干的又是重体力劳动,于是我们向一个书记提了意见,问为啥吃不够定量,他说:“这是人民内部的事情,你们有什么权力和资格提意见?”我听后十分气愤,心想:我们的定量也是政府规定的,没有权力提意见吗?我们的定量谁克扣了?但敢想不敢言,只好忍着,把话全咽进肚里。
落脚戈壁庄农场
最初建农场是“大跃进”的产物,为的是粮、菜、肉自给,填补油矿职工生活口粮,总场是下放职工参加劳动用的,我们去的是新建的一个分场。后来每个二级单位都建自己管理的农场,是为解决家属是农业户口、两地分居的问题。
1959年10月,我们又调到玉门矿务局自建的戈壁庄农场劳动,主要干的还是平整土地的活儿。我们在戈壁庄农场依然是转战砖场、水库的原班人马,伙食费仍交12块钱。农场多是为了解决油矿家属的问题而建的,油矿工人的这些家属,多是农村户,千里迢迢赶来团聚,户口不好解决,也没有工作,矿上就建了一些农场,把这些农业户口的家属安排到农场里边劳动。戈壁庄农场是最早建的,随后,花海农场、东湖农场、白杨河农场等等也都建立起来了。这些农场生产的东西,成本是很高的。比如小麦,那时候小麦才一毛多钱一斤,而农场生产一斤小麦的成本甚至超过三毛钱。为啥成本这么高呢?一是平整土地费时费力;二是矿上派车拉肥料,星期天来回接送职工运输成本高;再者农场建房什么的,劳动家属也要一定待遇,都需要投资。所以说,建立农场,纯粹是为了安置家属,补助职工一部分口粮,虽然成本高,但也算一桩好事。
在戈壁庄农场,有一个人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她叫柯素珍(记忆中的名字),是一名炼油的女工程师,她找了一名工人丈夫。她曾出现在电影纪录片《建设石油基地的人们》里,电影里有一个镜头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她削苹果给丈夫吃。不过后来柯素珍也成了“右派”,1959年,她和另外两个女的到了戈壁庄分场。当时我觉得挺新鲜,这么个在全国出名的人物也成“右派”了?
在农场里固定住下来,没有啥业余活动,全都身体虚弱,精神颓丧萎靡,哪有精力和心情干活?大队管理领导深知此情也不组织业余活动。晚上开完生活检讨会和批判会,可自由在一定范围内活动。但有个好处,可以订报。不过报纸来得晚一些,比如1号出版的报纸,10号才收到。我们晚饭后如不开会,就可以看报纸,洗洗衣服。1960年开春,平整好的土地种上了西葫芦、白菜、甜菜、南瓜等,水井是自喷井,也早就打好了,吃用水、灌溉都很方便。
我们住在干打垒的房子里,每屋住一个组,十多个人。我和何振清挨着睡,他也是监督劳动,我们两人凑了几块钱合伙买了一个暖水瓶。何振清毕业于北京地质学院,和我年纪相仿,是戴着“右派”的帽子分到我们处的。据说在学校的时候是班团支书,人称“小秀才”。我们是在地调处的时候,单身“右派分子”集中住在一个宿舍才认识的,后来从劳教农场到砖厂,再到水库,一直到戈壁庄农场,一直和我在一个组。
何振清很少说话,避免和别人交往。他虽是工科生,但是文学功底也好,临下农场时,他写了副对联表达感叹,写得很到家,内容很是感叹和悲伤,具体的我已记不起来了。在一块的时间长了,渐渐地我们成了知己。他是四川隆昌县人,他姐姐是四川隆昌师范的领导——这是这两三年内我听到的他本人唯一透露给我的情况。经过三年多又饥又累的日子,加上何振清本来身体就单薄,他早已面容憔悴,带有病容,体力不支,上下工走路都跟不上。他心情忧郁沉闷比别人严重,所以身体垮得厉害。
到了戈壁庄农场后,虽然每天还是9个小时的劳动,但劳动强度有所降低。不过饥饿感更加严重,且一直伴随着我们,定量减了,减到了每月31斤。这时好多人的身体都垮了。另外,大家心里觉得“摘帽”这个事遥遥无期,看不到希望,活下去的信念也减弱了,陆陆续续地,有好多人病死,何振清就是其一。
1960年冬天,何振清跟我们一块儿出工,那时他都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回来的路上,天黑乎乎的,就要全黑下来了,突然他一下子跪倒了,架都架不起来。后来有几个身体好一些的,就把他抬到大队部去了(我们属于第三大队,大队下有小队,小队下是班组)。次日早晨,有人来屋中收拾他的遗物,对方拿暖水壶时,我说:“那个暖壶是我们两个合伙买的,还有我的一份呢。”但对方还是拿走了。
时隔20年,到了1979年落实政策,何振清的家人来信到玉门局询问情况。何振清二十年来杳无音信,落实政策办公室因无档案材料也无法给他的家人答复,档案上也没有死亡记录。一个多月后,落实政策办公室的人找到了我。不知从谁那里得知,说何振清一直和我在一个组,他们就找我了解情况。那人问:“你知道何振清的情况不?”我说:“我太知道了,我不光知道,我还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说:“你说说是什么情况。”我说:“他是1961年的2月份死的,天都很冷了,埋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他说:“你写写这个过程吧。”我就给他写了全部经过,以作为死亡证明材料。
落脚戈壁庄农场
那时候死的人很多,但是保密不准外传,所以不光是何振清一个。在我们那个组里,我亲眼所见的就有三个。我和何振清得的是一样的病,别人是水肿,我们两个的症状则是干瘦。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我还听说过一件挺悲惨的事儿。离戈壁庄农场不远处有个404工厂,是制造原子弹原料铀的,这个厂子在五华山有个家属区,家属区里有个邮局。有一天,我大队一位姓欧阳的“坏分子”,因为饥饿把邮局粘信封用的一整瓶糨糊给吃了。但实际上那不是面糊,而是增加泥浆黏度的化工制品(学名叫“CMC”)。他吃完后几乎死去,是别人把他抬回住处的。我对这件事既叹息又同情。
我组里还有一个人,叫范邵良,是天津石油学校毕业的,是技术员。他饥饿难耐,就喝酱油膏水饱腹(那时候无液体酱油,以成块的酱油膏做调料)。长此以往,他的脸肿胀得没法形容,走路时歪着头,一步一顿。有一天早上,开早饭了,大家叫他叫不起来,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我们小组还有一个人叫马湘,他是玉门矿务局炼油厂(现玉门石油管理局)的,毕业于西安石油学校。他在这段时间内患了水肿,没有东西吃,只能喝水,白水口淡,他就喝盐水,越喝盐水身体越肿,后来在一天夜里死在床上了。马湘是结了婚的,妻子也在炼油厂,已有孩子了。我落实政策回去以后,听说他妻子每逢过年过节,都会把马湘生前穿的衣服披在特意为他留出的椅子上,桌子上摆上吃的,表示悼念之意。我一听这件事就掉泪了,心底里很是仰慕这位女性。
饥饿与病痛
到了1960年11月以后,因饥饿而生病、死亡的人越来越多。后来我得了肠胃炎和气管炎,病得迷迷糊糊的,站立不稳,他们也就不让我出工了。这之前,我曾去地里挖白菜根吃。白菜根外边有一层老皮,扒了那层老皮后吃嫩心,那时感觉很好吃。我挖了一二十个吃了,吃得直拉肚子。这件事还给我招来了麻烦,说我“丑化社会主义,给社会主义抹黑”,还在小组会上批判、斗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