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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九曲,道远路艰--王道九回忆录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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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庆幸我有独立思考的思想和自己的见解,而且没有被所谓权威理论和震耳欲聋的口号、号召所迷惑。凭自己的良心和良知,我的思想观没有改变,我的人格也保持了完整,可以说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在“反右”运动中,我交心透露的材料内容,是我真实的思想观点,这些对每个具体事件的看法,虽然并非胆敢写成大字报或公开讲话,但确实是在诱骗下向党交心坦白的真实思想,如粮食政策、新闻一边倒、当官的可免受刑律处分、中苏关系、匈牙利事件等,得到的却是加重处分。

回乡途中

办理完回乡手续后,大家陆陆续续地走了。先后辞行告别。我是和杨一庵一起走的,他是西安石油学校毕业的,我们在农场的时候一块劳动,养病的时候也在一块,彼此很熟悉。回家路上,我伤感地想到,一旦回到农村此生就别想离开了,就再没有脱离农村的机会了。我也想在路上自杀,但想到父母老了,我是独子,自十三岁离家,父母不只在钱财上支持我,我决定的事情也从没阻拦过,我不尽赡养之责良心说不过去。再则我想看看国家的未来,到底何去何从。

我继而又想到,回家的生活比农场也好不到哪去,不如拿着路费和退职金,在路上潇洒潇洒——我后来对此作法感到惭愧,家中实在贫苦,如果把这些钱带一部分回家,还能对家里有所帮助。

杨一庵家在陕西,他对象则在西安农业中技学校学畜牧兽医,两人准备在西安一聚,于是我就准备先和他一起去西安。一出玉门,我们就成自由人了。我们先是到了兰州,下车吃了顿好饭,住了一晚。多少年没有自由了,这时的我们显得异常兴奋。在玉门,有粮票也买不到糕点,而在兰州,只要有粮票,什么蛋糕都可以随便买,真是天壤之别。

我们在一家门市部每人买了半斤糕点,可一出门市部的大门,杨一庵的那一份就被盲流抢夺走了。我立马把糕点包起来藏好,对他说:“咱俩吃这一份吧,咱们雇个三轮车,在三轮车上吃,就不会被抢了。”因此事,我们也就不想在兰州住了。

我们坐三轮车赶回车站,签了到西安的车票,火车到西安后,我们住进了鼓楼东大街离鼓楼约50米的花园饭店。在这之前,杨一庵已去信告诉他对象我们的行程了,所以在当天还是第二天,他的对象就来了,可能是住了一晚上后,他俩就离开西安回家了。

之后我就自己到处跑着找吃的。我爱吃甜食,尝了尝西安的甑糕(老家叫切糕)、南糖(蜜饯,老家叫蜜三刀),另外还品尝了西安的名小吃羊肉泡馍,并且上西餐馆里吃了面包和牛排。虽然有时肚子并不饿,但就是想吃,不过鉴于在玉门有吃多胀死人的,我自己也留意,不能吃多,尽量吃些容易消化的东西。在我的印象中,西安的食物供应比较丰盛,“高级食堂”有荤菜,一份红烧肉13块钱,一般每月拿几十块工资的人舍不得吃这个,但我还是忍不住吃了一份。

临离开西安的时候,我想,剩下百十块钱干啥?回家就出不来了,不如上北京去玩一趟,反正没去过。于是买了到北京的车票。到了北京,我住在前门外的一条胡同里。找旅馆住下后,大概晚上10点钟,警察就来了,是针对我这个四不像来的,大概旅店觉得我可疑,汇报给了派出所。各类证件我都带在身上,工作证、工会会员证、下放证明信,警察一看也就走了。

接下来的大概三天内,我游览了故宫、天坛、颐和园、动物园等地,并且吃了一份烤鸭。一份即一盘,也是13块钱,但是不如西安的红烧肉量大。另外印象较深的是,我在天坛买了两盒火柴。为啥要提这两盒火柴呢?那时我抽烟,因在玉门火柴也是凭票供应的,到家后,这两盒火柴成了稀罕之物,家里说,火柴两个月才供应一盒,非常稀罕。城乡差别尽如此之大。

离开北京前,我用粮票买了两盒糕点,作为给家中长辈的礼物。坐上火车后,可能是第二天早晨到的济南。济南我是很熟悉的,我将行李暂寄存起来,然后找了一个卖油茶的地方,一两粮票一份,我吃了两份作为午饭(早饭是在火车上吃的,不需要粮票)。

到了下午,我买了回乡的火车票。怕车上饿,我就在车站餐厅花了一斤粮票,买了四个馒头(老家叫卷子,长方形的),另外每半斤粮票必须带买一碗海带茄子汤。我把四个卷子包起来放在我包里,两碗海带茄子汤我就放在桌子上了,可还没等我回过头来,那两碗汤就被抢走了。

离家乡越来越近,我开始想一些心事。全庄的人都知道我在外面劳改,回去怎么见人?幸好我有下放介绍信,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调整自己的心态,不论怎样,读了六年书,玉门又待了六年,就这样破衣褴衫回来觉得颜面尽失。继而我又想着以后的日子,本来是觉得,要不自杀,要不回头下东北,因为东北口粮供应上比较宽松。这时又想起以前听说的事,说有些人在东北找不着活儿,钱也花光了,成了流浪汉。最后叹了口气:算了,回家吧,反正是活着回来了,给父母一份安慰。

这时候可能已经过了十一了,天气凉爽,一路上要饭的、逃荒的人很多。我是在枣园火车站下的车,此处离我家还有30公里。这时天已经很晚了,离家这么近,但我不想再住宿了,再说小车站也没有好旅店。

出了车站,我看见有推独轮车的,就问他:“你推脚吗?”他说:“我就是在这儿推脚的,等着送人。”推脚,如同现在的出租车,可以帮你推行李什么的,如果是年龄大实在走不动路的,他还可以把人也推上——独轮车架上,一边装行李,一边坐人。我说:“你不用推我,光给我推着行李就可以。”我的行李不少,有一些衣服、一床毯子、两床被子——被子的棉花是老家产的,很厚实。说起这两床棉被,从我1953年上师范开始,用了已有近十年了,已经一年多没有拆洗过了。

回乡途中

他给我推着行李,我们一起走着。渐渐地,路越来越熟了,记得以前上中学时都是从这条路上走的。回到家时,已是后半夜了,村子一片寂静。家人都已睡熟,我叫了叫门,开门的是我母亲,满脸惊诧地问道:“你咋来了?打哪儿来的?”我没有写信告诉家人要回来,听她口气,似乎是觉得我是逃跑出来的。我说:“人家让我回来的,我的行李啥的都拿回来了,你看,我的行李不就在这里吗?”说着,我指了指身后的推车人及我的行李。

母亲定了定神,说:“吃饭了没?”我说:“我不饿,我在济南吃得饱饱的。”然后母亲又问推车的人:“你吃点儿饭吗?”他说:“嗯,我就是想吃点东西。” 我转向车夫说:“一开始可没说叫你吃饭啊,说好只给你脚力钱。”他说:“我不要钱,吃顿饭就行。”我疑惑地问道:“你不要钱,光吃顿饭?”他不住地点头。由此可见,这时农村的粮食仍很紧张。其实家里也是刚分了点高粱,口粮也不富裕。母亲用掺了点儿玉米面的高粱面蒸了两个大窝窝给那人吃,并且给他盛了一碗水。他走时,我也没少给他钱,大概是5块。

这时家中无房可住,我没地方睡觉,就只有跟父母在一个床上睡了。跑了这一圈儿也觉得累了,到家后睡得很香,第二天白天我还在睡觉,没出去。本村的人有来我家串门的,就发现我回来了。我虽有些不好意思见人,但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得面对生活。其后,我拿了回乡证明、户口迁移证等去大队里。大伙一看我的证明就都知道了:不但不是劳改犯,还是下放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