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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九曲,道远路艰--王道九回忆录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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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苦的1964年

1964年,家乡遇水灾,秋天颗粒无收。贫下中农吃政府的救济粮,我要自筹款购粮,返销粮不足还得到市场买高价粮,这样一来,生活更是拮据。但这年不仅仅是欠收那么简单,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这年农历十月中旬,妹妹出嫁。这本是一件喜事,但对穷人来说,又是一件难事。女子出嫁,娘家得陪送嫁妆,我们那儿的习俗是头一天送桌椅(桌椅是借别人的)、被褥、衣服、箱子等,第二天婆家来人迎娶。妹妹出嫁,父母拿不出钱来,只好由我这个做哥哥的来做主。办嫁妆时,妹妹哭闹着要一对花瓶。一对花瓶得七块钱,还得上公社驻地去买。我拿不出钱来,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不忍伤她心,只能四处跑着借了几块钱,然后到离家有四五公里路的公社驻地去买了一对花瓶。

花钱的地方不止这一处。农历十月底、十一月初,大祖母患肝囊肿住进了医院,住院一个多星期,花了二十几块钱。二十几元钱对我当时来说也是不易筹措的,只有变卖多余的衣服、被褥。一个月后(农历腊月,阳历应该是1965年初了),父亲又病倒了。

父亲本来患有慢性胆囊炎,这时急性发作,犯病时疼得厉害,吃不下饭。在家请本村医生救治服药,两三天后更加严重,脸色发黄,疼得翻滚。这时按老办法扎针灸、吃止疼药已经不行了。我们就赶紧卸一块门板,铺上褥子,找人把父亲抬到公社的医院。

医院检查结果是胆囊炎急性发作,非动手术割除胆囊不可。我母亲和小姑母也在场,一听说要动手术,她们两个就说:“60岁的人了,不能挨那一刀。”她们都是农村妇女,不懂这个,我也没和她们争论,就说:“行,行,咱不动手术,我在这里陪护着,也黑天了,你们就回去吧。”等把她们打发回去后,我就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本院医生的技术做不了这个手术,得打电话上县医院求人。这里离县医院较远,又因为闹水灾,走不了直路,绕着走恐怕得有30公里。县院的郑医生原是省院的,外科技术很好。因他是“右派分子”下放县医院,下午四五点钟接到电话后,他骑着自行车往这边赶,七点钟才到,这时天已大黑了。

父亲大概是在夜里11点进的手术室,到了早晨四五点钟才完成手术。郑医生说:“手术还是比较顺利的,胆囊摘除了。”郑医生很敬业,技术精湛,态度也很好,我十分感激他。手术后,我给父亲输了血。本想当面致谢郑医生,不想他吃过早饭休息一会儿就回去了,没能如愿。此事想起来真是感慨万千!他若不是有政治压力,能骑自行车来做这个手术吗?当然不能要额外报酬。

手术完后,本院的一个姓宋的医生填写病历,我就问了几句手术情况。他用训斥的口气说(那时挂号时就要填写家庭成分):“你有什么资格问这个?贫下中农都不问你还问?”我听后只好不问了。这时父亲正在输血,天亮后,我母亲和小姑母又来了,她们依然重复着昨天的话说:“咱们千万不能挨那一刀啊。”我就应付说:“没有,人家输液呢,咱不开刀。”

手术费加上医药费,共花了117块钱,加上探病人的吃饭、买烟等开支,大概一共花了130块钱。为了给父亲治病,我卖掉了从玉门带回家的太平洋床单,还有一条新棉裤,以及一条半新不旧的被子,总之能卖的都卖了。另外,在泰安工作的小叔及大叔的大儿子道芬兄,每人接济了二十来块钱,凑合着交齐医药费让父亲出了院。

父亲在医院大约住了半个月,出院时是腊月二十七八了,眼看就要过年了。这年怎么过呢?秋季粮食颗粒无收。我本家的一个兄弟给了我们一棵白菜,另一个兄弟给了四五棵葱,我妹妹的公爹拿了三斤多带骨头的猪肉来慰问病人,我们全家就是这么过的年。这个春节过得特别凄凉,心里有一种酸楚与愤懑。父亲保住命就是最大的喜事,全家人度过了一个喜忧参半的春节。

父亲在家养病,不但不能劳动了,经过手术的大病后需要保养。家中连细粮都接济不上,更勿谈营养膳食。这时幸亏我大姑夫,他转业在肥城的一个公社粮所里当所长,得知我父亲生病后,说让我父亲去他那里养一个阶段。我把父亲送到那里养了一个月,身体恢复较理想了,回来就能参加轻体力劳动了。

一年不如一年

1964年是生活上的一个转折点,妹妹出嫁,1963、1964年我大女儿和大儿子相继出生,家里劳力少了,孩子不但需要人照顾,还需要营养,生活每况愈下。在这之前,好歹穿的铺盖还有替换备用的,此后各方捉襟见肘。到了20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夫妇又添了两个孩子,家中几近破产。我的四个孩子,分别是1963、1964、1969、1971年出生的,这一阶段,孩子都还小,所以当时的家庭情况是老的老,小的小,幸好父亲勉强支撑做低工分的饲养员。

我的身体以及家庭经济,都是垮在1973年的。那一年,大祖母生活艰难,看不到任何希望,自杀去世,房子也成了危房,不修就塌。被逼无奈,房子非修不可。1974年春天,我咬着牙,推倒了那十来间土房,借债赊料,用拆下的旧房砖木盖了五间房。

那时候不论技工匠人还是帮忙小工,都没有要工钱的,这也是全民穷困年代逼出来的现象。不过,来帮忙盖房的人,得好生招待吃饭,光红薯干是不行的,至少得掺点儿玉米。这一个春天下来,全家的口粮都折腾完了。为了盖房,我跑遍了远亲近邻借钱,反正是能想到的,不管能否借到,我都去陪着笑脸,嗫嚅着提出借钱的要求,但十之七八是碰壁而归。

借钱,添口粮,向生产队请求用牲口用车拉石头、石灰、沙子,全靠我一个人来。这一年下来,我就把身体折腾垮了。垮到什么程度呢?原本吃啥都行,红薯干子窝窝虽说不好吃,但能吃饱。而盖完房子后,这东西咬在嘴里,说什么也咽不下去,非得有点儿玉米糊冲着才能咽下去。体力下降、体重减轻,那就更不用说了。这一年我还不到40岁,但身体状况让我感觉已步入老年了。

这一年,全家只能吃地瓜干,副食几乎没有。这时,想变卖点东西也没什么可卖的了,脱下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恐怕也卖不掉了。饿了,大人可以忍着,但不能饿着孩子。不管求爷爷告奶奶,我都要借粮不让孩子们饿着。翻开以前的记录(部分),上边写了许多亲戚朋友对我家的接济,比如姨妹郝桂英,给了我一布袋子地瓜干;张家河,我的妹夫,也接济了50斤粮食。

为了写这本回忆录,我特意翻看了几十年前的日记本,其中一页满满记录着我借的钱与粮,现附于下(这些账,基本上是我平反复工后还完的):

 

这是困难时期接济过我的名单

(可能绝大部分人已看不到了,在此,我对上列人员深深地鞠躬致谢。)

“四清”与“文革”

这些年的生活窘迫,让我无暇去关注国家和社会情况,而且村子里消息闭塞,很难了解到外界的情况。

对“四清运动”(也称社会主义教育),可记录的不多,主要是“四清运动”并非针对四类分子,好像阶级斗争提得也很少。借我村一位地主分子的话说:“不是冲咱们来的”。那段时间主要是开会,村里大会多,只记得反复讲什么前十条、后十条,又一个四十条。记忆中还搞过大队干部多吃、多占、贪污等要退赔。当时社员幸灾乐祸,后来这些事儿不知怎么不了了之了。县和公社级怎么开展不得而知,我县是1965年开始搞,只记得,有一个最老实的党员(在抗美援朝前线入党,是个老实胆小的人)作为不合格党员劝说退党了。尽是捡软柿子捏。至于对待四类分子,给我父亲摘掉了地主帽子。1966年,“四清”还没收尾,“文革”开始,工作队就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