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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九曲,道远路艰--王道九回忆录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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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下来后,我和父母说起了在玉门的事。我因为经常往家写信,所以从农场到砖厂,再到白杨河水库、赤金峡水库,以及到戈壁庄农场,一直到生病住院,父母都是知道的。记得生病期间,我很吃力地跑到照相馆去照了张相片,然后寄到家里,父母看到照片后,在家哭了两三天,因为那时我已瘦得不成人形了。这时,母亲指着照片说:“没想到你活着回来了,你看这个样子还能活吗?”这时的我,体重得有120斤了。

生活困顿,借酒消愁

从玉门回家,我可以说是一无所有,粮票只剩了四五来斤,钱还不到10块,工作这些年,也没怎么添置衣物,只多了一件棉袄、一条棉裤。回到家后,我就是普通社员了,还是地富子弟。我们这个生产队里只有我们一家地主,所以队里有什么脏活、累活都派我。最典型的就是参加一年两次给黄河大堤加宽、加高和水利建设等劳动。出民工搞水利不是筑土方就是挖土方,比农场劳动强度还大,吃完早饭天才亮就出工,日落后收工,一天四顿饭,不过能吃饱,时间最多四十天。推独轮车运土是一项累活(7车1方土),我比较争强好胜,推土不想落后,再困再累也挺着,所以有时候在上下工的路上推着车子就打盹,但不误走路。

本村大队的干部,当然他们自恃高人一头,其他人见了总是低头哈腰、笑脸问候,尤其地富分子或子弟,甚至送礼物,或是主动去干部家里帮干活。我则不同,我是没媚骨,保持人格尊严的人,我要保持自己的尊严和人格。有时候路上遇见干部,他走路中心,我就低头走墙根,绝不打招呼,惹得大队有的领导开会讲“有的地富子弟见了大队干部就像抵人的牛一样”。虽不点名字,但大家都知道指的是我。稍可宽慰的是,这段时期因我在村中能说公平话,为人讲信誉,办事公正,还算有信誉、为人正派,成了族亲近邻的矛盾调解员,是受人尊敬的。

回乡劳动的这18年中,我每天做的都是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虽以红薯干为主食,但是能吃饱。那时农村没有报纸、没有广播,不知道国家和社会发生的事情,只有从开会和群众议论中获取点信息。这样的环境,按捺了我原来激愤的心,注意力集中在劳动上,暂时忘记了杂乱的心思。虽然村里人知道我的身份是下放干部,但我仍是地富子弟,我自己心里边清楚,这一来,肯定是各方面都受到监视的对象,好的能被下放吗?已然是受人驱使的农奴罢了。

 

独轮推车

(这是我在1961年被遣送回家后生产、生活形影不离的主要工具)

我在村里,家庭、本人都受歧视,心情变得非常苦闷而烦躁,常常借酒消愁。这时候,我认识了几个有共同语言的朋友。一个叫王善芳,是因反党言论被开除学籍的高中生;一个叫辛培育,是从滨州师专文学系退学的;还有一个叫何恩贵,抗美援朝回来后转业在501厂当电焊工,后来因撞见了厂长与女职员偷情遭报复,辞职回家了。他只有小学文化,但爱好文字,读西欧文学较多。我们几个都有向往、追求民主自由的思想。

我们这几个人,常在一块儿凑些钱打点酒,借酒消愁。因为处境压抑、思想观点相近,有共同话语,喝喝酒,或论时政,谈人情世事,也算是苦闷心情得到了释放。聚在一起喝酒议论,议论比较多的是政治运动、时政、历史和文学。比如说1964年的“四清”,1966年的批判“三家村”,打倒邓拓、吴晗、廖沫沙,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当中打倒邓拓、吴晗、廖沫沙,我们只听说吴晗是北京市副市长,对于邓和廖却不知什人,也不曾知道批三家村的内容,更没见到评海瑞罢官的原文,只是实实在在地看到了红卫兵造反、破四旧、大串联以及开会宣传毛主席接见并检阅百万红卫兵。再往后,就是开大会宣讲陈伯达、江青、张春桥等人组成的领导小组,气势和权力超过中央政治局,随后便是打倒彭罗陆杨,什么“五一六”通知,一月风暴,二月逆流,在耳旁一忽而过,并不知其内容。直到打倒国家主席刘少奇,定其为内奸工贼和叛徒时,我们这才猜测到“文化大革命”的真实用意和目的。接下来“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被打倒,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法定接班人出逃摔死,我们几个人便凑到一起议论,本想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看到层出不穷的惨烈搏斗,算是看尽了政治上的反反复复,只有嗤之以鼻。涉及历代历史及中外的形势,谈到“右派”问题时都结论一致,不论时间长短或成为历史都肯定要平反的。在谈到“四人帮”时,我们都认为,他们绝不会逃脱历史的惩罚,这是历史的规律。当然这些话都是在两间屋里谈论,一旦泄露,在“文革”时期是要杀头的。但因为彼此是信任的,无话不谈。我们只有赶集的时候才聚一聚,喝酒并且彼此交流感想,即所谓对社会不公的泄愤。而集镇、大队的人都说我们是一帮社会渣滓。

借酒消愁,不光是和这几位朋友,有时我在家也和别人喝上几杯,都是些比我岁数小的左邻右舍,只是话头不是国家政治、社会时务,而是家长里短了。

每次喝着酒,觉得苦闷、孤独的心情会轻松一些。这就慢慢养成了习惯。我并非有酒瘾,而是找刺激,心里一有烦恼或遇歧视和欺侮就想找点酒喝,放松放松。但我不习惯自己一个人喝,都是找人一起喝。所谓下酒菜,就是凉拌白菜,倒上点儿酱油或者醋,这就是好菜了,或煮南瓜茄子之类。后来,复工后,有钱喝酒了,有酒的饭局也多了,反而不想喝了。

生活困顿,借酒消愁

慢慢地,酒对我就是麻醉剂,可以释放精神上的痛苦,我在生理上也馋酒。喝酒次数越来越多的时候,我和家人就有矛盾了。母亲对我说:“你这么喝酒,咱喝不起呀,以后再不能这个样了。”前文已提到过,当时一斤酒是八毛钱,相当于二斤煤油、四包(40盒)火柴、二斤多小麦、四斤玉米、六七斤红薯干。平均下来,我差不多每月平均要喝两斤酒,逢年过节,招待亲戚朋友,必须要有酒,这相当于多少口粮啊?

而且那时家里没有收入,我为了换酒就背点红薯干到集市上卖,本来口粮就紧张,你还卖?家人难免有怨言,但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用口粮换酒,粮就少了。那时孩子虽然说没断吃的,但都营养不良,大人也营养不良。当我体会到贫困之苦,本想就收敛一下,但不能坚持下去。妻子照顾孩子,纺线织布,做饭洗衣,只能抽空下地干点活。我母亲呢,是小脚,下不了地。家中八口人只有我和我父亲两个劳力。我父亲是饲养员,每天只有七工分(饲养牲口每天都有工分)。我们下地的是一天十分,不过社员只在过年有三天空闲,其余每时都有活干,只有雨天能休息。

在家18年,我们生产队14年减产,口粮分不足,比如说原本规定社员三百斤口粮,但我们只分二百多斤,还要到粮站买上几十斤反销粮添补不足——贫下中农有救济款,拿着救济款的批条,背上个布袋,就能背回粮食。而像我这样出身不好的,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变卖家产筹粮款。

家庭困顿,百事皆苦,各想门路。辛培育结合书本自己练习,掌握了阉猪的技术,这是无本生意,他经常下乡到各村找活干(他是贫农,常不出工,生产队拿他也没办法)。有时转到我们村,中午就在我家吃饭。平常我上他家去,因他钱活便,有酒有菜,我家条件差,但也不能怠慢人家。一次他来,家里一分钱没有,我就去邻居家想借四角钱。跑了三个门,没借出一毛钱来。实际上我知道人家有钱,但是不肯借我,倒不是怕我不还,就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有钱还。后来又跑了一家,这才借到。这种令人尴尬的、受歧视的事情,那时碰到的多了,心里边很难受。喝酒的问题,我也觉得有点儿愧疚,但是控制不住自己。这成了我一生的一大罪过,我觉得对不起老人,对不起妻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