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问方谅忱在学校的情况,我就说这很简单,我和方谅忱不是一个班,是同在学生会工作接近的,他还是校团总支委员。我的印象方是一个政治上进步的青年学生。我写完后说就是这些,南京一别与张干元还通过两次信,方谅忱连信都没通过,他们也没有再问其他,就让我签字按手印结束,看来就是核对我与方谅忱的关系,我想方肯定在受审查后知道张干元是平安的。上世纪90年代,我想办法与张干元弟弟取得了联系,知道张于1985年在沈阳病逝,方到现在也未取得音信。也是一个遗憾。
其实应了一句话:“在那个年代,你想远离政治,政治必然要找你。之所以给我定为“右派分子”就是明证。
返乡务农18年,18年不是一段短的时间。当了18年的人民公社社员,让我体会到了更多的农民生活。那个时期的农民,可以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受了多种不公正的待遇,劳改犯口粮还有保障呢,农民谁给保障?我村八个生产队七个吃返销粮,口粮无保障。落实政策后我又成了一名工人,作为工人,我有时候想起这些事来也为农民抱不平。比起农民来,工人就是现实政策的既得利益者,吃着供应粮(80%细粮),有工资,有福利,分配房子。但要说创造了什么财富?很多工厂却是亏损得一塌糊涂,却照常有工资、福利,把占全国人口80%的农民当作榨取资源的对象。这样想来,我不禁对农民感到深深的同情。对陈桂棣、春桃著的《中国农民调查》(200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所反映的农村和农民的生存环境和生活状况,颇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和体会,若按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的说法,除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外加臭老九(知识分子)外,座次再往下排,可能就是农民了。
摘帽
1976年,打倒“四人帮”后,“文革”彻底结束,之后陆陆续续有了一些其他冤假错案平反的消息。也很少听到阶级斗争的口号,政治局势也确实松散多了。1978年5月,我听到小道消息说要给“右派分子”摘帽、安置工作。我下放回家这么多年了,虽认为“右派”问题不论多长时间,就是成为历史也总有一天会平反。但有生之年,本已对此早已不抱希望,然而自1958年后,阶级斗争越来越扩大和尖锐,这时不断听说什么“解放思想向前看”、“平反冤假错案”、“右派分子一律摘帽子”等的消息,心里也就萌生了一线希望。
在这之前,我和朋友就议论过,“右派”这个问题,过50年、100年,历史也会给予平反,但这么快就平反是始料不及的,这时的消息正是印证了我们的判断,于是1978年五六月份,我试探性地给玉门去了封信。信上我没有说平反、摘帽的问题,只说了说退职金的事。我原先的工资是53块钱,接受处分后只有30元生活费,后来退职金就是按30元算的,我试探性地问是不是应该按53元算。
玉门石油管理局给我回信的主要内容是这样的:
王道九同志,关于右派分子摘帽问题,根据中央(78)11号文件规定,摘帽工作由本人现时所在单位党组织负责,请你与现所在单位联系。原发退职费是按规定办的,不存在什么问题,关于现时安置工作的问题,中央没有此种精神。
1978年6月14日玉门石油管理局回信
这封回信也没明确告诉我有没有平反的可能,它实际上是封糊涂信。信中所谓“摘帽工作由本人现时所在单位党组织负责”,而实际上我的“反右”档案材料没有往地方上转,邹平县委或公安局根本就无我的档案材料,怎么可能摘帽?而且政府和村民也不知道我有“右派帽子”(我有下放干部的证明),只知我在玉门遭遇了一番挫折,具体没有确证。
但这封糊涂信也给了我一些消息与希望,信中称我为“同志”,要是在之前,是绝对不能称“右派”分子为“同志”的。另外我也感觉到了周围的一些变化。党的政策提出要起用社会上有知识有专长的闲散人员。王希昶是1957年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是劳动教养的“右派分子”,1978年恢复高考,县委将他调去阅高考试卷。虽然还没“摘帽”一说,但从他参与的工作上来看,这已是个明白无误的前瞻信息了。而且在同一时期,大队贫协主任和本村的联中(小学和初中)校长,找到我让我代初中部课程。我虽有平反的希望,但对于民办教师兴趣不大。而落实政策仍是个悬念,我要不去,别搞成敬酒不吃吃罚酒,只得应承下来。
1978年9月15日,我收到了玉门石油管理局的第二封来信,信中说:“关于你的摘帽问题,我局已去信告知你县摘帽办公室了,具体问题由你与县摘帽办联系。”这证明摘右派帽子是确确实实的事了。落款是“玉门石油管理局摘帽办公室”。收到信后,我没有直接与县里面联系,这时的我还是有一些怀疑的:这件事还不知道办到啥程度呢,像1962年的“右派甄别问题”,很短时间就紧急叫停了,自反右引蛇出洞阴谋(毛泽东语)之后,政策三天两头变,不真见到实底,谁敢相信还在执行过程中?本来按照下放干部对待我,我自找“右派帽子”去呀?谁知道真不真啊?要是不摘的话,那不直接找“帽子”戴吗?我何必自找“帽子”戴呢?
玉门方面第三次来信已经是12月了,信中说:“关于你的安置问题,我们已研究上报甘肃省省委,望你做好思想准备,能否批准,待后来信通知你。你处如有变化,即来信告知我们。”落款是玉门市石油管理局摘帽办。收到这封信后,我心中就有底了,心想:上省委报材料不是随便报的,没有上级的指示精神也不会报。只要报就有九成把握,不过还有一层顾虑是我是“极右”分子。
1978年,玉门石油管理局第二、第三次来信
摘帽
1979年元月,我收到第四次来信。这次的信件内容与前几次不一样,不是手写的,而是打印的,内容是“根据中央(78)11号和55号文件精神,经我局研究决定,将你县位(魏)桥公社东码头大队王道九同志收回安置工作,请通知本人于2月25日前在你地办理本人一切手续来我局报到。”读信时,感觉口吻不对,一看开头称谓,是“中共邹平委员会”,原来,这是给县委的信,装错信封寄给我了。收到这封信,我心里就踏实了。这里边写的“办理一切关系”,主要是指户口、粮食关系。
1979年元月,中共玉门石油管理局委员会政治部寄给中共邹平委员会的信件
趁着学校放寒假,我就向本家兄弟借了辆破自行车(县城离我家25公里),拿着这封信去找县委落实政策办公室——“摘帽办公室”是玉门的叫法,别处都叫“落实政策办公室”,后来玉门也改成“落实政策办公室”(简称“落实办”)了。
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态度很好,我从头到脚穿的全是土布衣裤、鞋袜。一进办公室,桌明几净,工作人员(全是干部)穿戴都是颜色鲜亮的中山装,有种久违的感觉。他们让座,倒茶,递烟,并称呼我为同志。这二十多年来,我受了多少歧视、多少打击,不愿主动接近陌生人,尤其是党政干部,这时却受到这般礼遇,相比之下,真是感觉从地狱步入人间了。我县的“右派”分子不到一百个,每个人都登记在册,包括姓名、住址等。我说明情况后,负责招待的同志说:“我们知道这个情况,你的问题先找找××主任,他在招待所住着,找他谈谈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