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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转经者与时空--我的父亲马得志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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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开庭宣判,两次都是我们败诉,于是准备庭外和解。这时由于我父亲年岁已大,记忆力不如从前,我劝他说:“不然你退了吧?全权交给王水华。”后来庭外和解的时候王秘书长来征求我父亲的意见,父亲就说:“以后就全交给你管了吧。”我把一些原则性的问题跟王水华交代了一下,嘱咐他说:“你别跟任何人联系,也别跟什么劳工联谊会联系,就管七尾的诉讼团。”后来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也没干涉了。

劳工诉讼之路走得异常艰难,到现在也没有庭外和解,日本坚持不给经济赔偿,但是那个律师团坚持庭外和解,说:“你们也要给人家一些经济上的补偿。”这期间,又有一位劳工去世了,他的邻居给我父亲写信说:“尸体还停在那儿,我们实在没有能力帮他下葬。”我父亲一听就急了,立刻汇了几百块钱过去,说:“委托你们把他葬了吧。”

这位劳工去世之前我妹妹、我父亲还有日中友协的人曾去过他家访问。由于劳工事件,他曾经属于“地、富、反、坏、右”中的一分子,后来平反了,但是当地是农村,谁给他钱?当时是夏天,推门进去一看,他家一贫如洗,什么家具都没有,一张破席子铺在地上,他瘦得皮包骨头,裸体躺在席子上。大家一看这情形, 心里都清楚他的生命肯定不长了,父亲心里特别难受。这个劳工应该是“五保户”(五保对象指农村中无劳动能力、无生活来源、无法定赡养扶养义务人或虽有法定赡养扶养义务人,但无赡养扶养能力的老年人、残疾人或未成年人),但是没人管,最后在饥寒交迫中死去,也没人收尸。

这种情况使得我父亲对劳工事件也有些灰心,不过我想经过这么多次诉讼,日中友好协会的人找了中日友协,又找了民政局,应该是能解决一些问题的。

父亲对此事的态度

我们的索赔诉讼的过程,是重新教育日中两国民众,尤其是生长于和平年代的中、青年一代的过程;就是唤醒人们,尤其是日本中上层人士、法律界人士的良知和人性的过程;就是与日本右翼势力倒行逆施的行为针锋相对进行斗争的过程;也是端正日本社会认识历史的态度的过程。

广大日本人民还是热爱和平、尊重人权、尊重事实的。从历史上看中日友好两千年,交恶仅有一百年,军国主义分子也是极少数,我们应该着眼于团结争取多数日本人民,这样才能够对端正日本社会的历史观起到积极作用;也才能够维护中日两国人民世代友好、永不再战的大局。

另外,虽然有部分诉讼案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但只要终审不胜诉,只要还有一个劳工没讨还公道,我们就要坚持下去,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我们要让日本社会及其政府、法庭知道:中国劳工不可辱!我们劳工虽然都已年老体衰,但我们有子孙后代,可以学习愚公移山的精神,子子孙孙状告不止,年年月月上法庭,这就是我们全体劳工的决心和意志!

日中友协最开始找到我父亲,准备调查劳工事件的时候,他刚退休,七十多岁,身体好,头脑也清晰。由于他是劳工事件的直接受害者,所以他愿意出面做这件事,当时多是我妹妹陪着他。说实话,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再次提起当年的苦楚经历,并为此奔波,劳心劳力,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劳工事件被舆论得知后,常有人来采访父亲,还有一些地方的活动剪彩也想邀请他参加,父亲就参加了几个有意义的访谈,其他活动一律谢绝。

中央电视台请我父亲到梅地亚中心进行采访,我陪着他一起去了,采访过程在网上有直播,很多网民热心地提问,我父亲现场回答。后来我发现大家对于我父亲的回答特别满意,反响很热烈。接着,《北京青年报》《中国青年报》等各方面的媒体采访就更多了。《北京青年报》还登了一篇《考古学家被虏记》,用的照片是我父亲指认战俘名单时拍摄的。

后来还有导演以我父亲讲述的劳工事件和花冈暴动事件为素材,拍摄了电视剧。

父亲退出与劳工诉讼索赔的相关事情之后,这个事依然在进行,但是各方面的反响很冷淡,因为日本借口按照国际惯例,案件已经过了20年诉讼期,所以不予理睬。

但是我们就说:“即便是20年以内,那时中日都没建交,怎么会打官司?不可能。”而且当时中国的这些劳工又穷,打不起官司,后来生活富裕起来了,思想开阔了,才想到打官司,而且还是日本的律师率先提起来的,中国的律师都没管,为什么?因为中国政府没有在适当的时候提出赔偿,老百姓哪有那么大的力量去跟日本政府对抗?

我们现在就是争取最大权利,哪怕没有物质赔偿,日本政府也得赔礼道歉。现在的诉讼团有慰安妇的、南京大屠杀的、重庆大轰炸的,加上劳工的,没有一个取得了最终胜诉。对方最重要的说法就是“时效已过”,而经济补偿还要看当时雇用劳工的企业情况,这些企业一般都很大,很有名,他们说:“我们换了好几代人了,当时的情况跟我们毫无关系。”所以这些加害企业也都拒绝赔偿。

日本在金泽市有一个大东亚共荣圈的纪念碑。正面写着“大东亚圣战纪念碑”,背面是被中国定为战犯的日本将士的名字。忻口战役中日本坂垣师团的将军战死了,他的儿子纠集了一些其他战犯的子女,建了这个纪念碑,一部分日本人把这个纪念碑当作一个神圣的东西去参拜,就跟靖国神社一样。我们当时就为这个纪念碑提出了很多抗议,因为他们尊崇的是战犯。我拍了好多纪念碑的照片,但是拿这个做证据没有用,因为这是私人集资建的,政府无权干涉,何况日本政府本来就属于右翼。

这个事让人心里很难受,为这个,我写了好多文章寄给日中友协和中国的一些媒体,也给了外交部,但皆石沉大海。《中国青年报》的一位记者看到我写的这个文章,让我即刻把日本的照片和其他一些资料给他拿去,想连夜排版,没想到交上去后,没通过审查,PASS了。本来他特高兴,结果没通过,所以挺不好意思地说:“你不知道,我们媒体必须得经过政审。”我从那时才知道中国的媒体言论也是有限制的。

实际上在国外媒体的言论也没那么自由,像在美国,中央情报局也要出手管,有些东西不能随便登。这不是中国独有的,世界各国都这样。所以这个诉讼道路很漫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我跟原中央电视台著名主持人陈铎比较熟,他的夫人是我同学。陈铎当时是全国政协委员,也是我们民进中央的副主席(我加入了民主党派)。通过他,我把这篇文章递交给了外交部,但是后来他告诉我说:“因为这个牵扯到国家,是两国关系问题,所以现在不能登报,也没有办法解决。”

人生没有遗憾

父亲已经过了孔子所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依然保持着一份安详的心境。我想他这样一位博学多识的老人,经历了近百年的风雨,早已洞悉世事,所以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胸中坦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以下根据父亲的回忆整理。

我现在的心态不错,淡泊平静,对过去的事也不多想。那些过去的岁月在我脑海中一幕一幕地闪过,一眨眼,几十年的时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几十年坎坎坷坷的,有快乐的时候,也有悲愁的时候,我都经历过了;跌宕的社会变革,从国民党时期到共产党的领导,也是一个历史性的时期,也经过了。细细想来,我心里头真是很坦荡,看明白了,“运动”就是那么回事,你把这个事看成游戏,小孩过家家似的,也就一笑置之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