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再去回忆一下以前走过的路,没什么大遗憾,也没觉得还有没完成的事情。本职工作自己做得还算满意,因为隋唐考古之路是我开辟的,过去没有人做这个工作,隋唐前后300年左右,在历史当中也就白驹过隙的那么一段,就像人生一样。我对工作有兴趣,对历史也有兴趣,所以乐在其中。
隋唐这一段的历史文献比较丰富,现在再怎么做,都超不出文献了,所以专门再研究这一段的人很少了。我觉得该做的,我自己都做了,我实际上的发掘工作超出了文献、更正了文献,我的兴趣就在这里。
我父亲是荣辱不惊的人。国庆60周年的时候,整个考古文博系列评了21个特殊人物,他是第二名。我激动极了,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可是他表现得很平静,恬淡无欲。后来温家宝在人民大会堂举办颁奖仪式,父亲当时住院,没有去,由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现故宫博物院院长),和他们的一个副局长、党委书记,还有考古所的人陪着,亲自到我们家来给父亲戴红花、送奖章。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只会对自己在考古过程中的新发现而兴奋,为验证了历史而激动,为用事实来更正历史的错误而骄傲。除此之外,他对奖章、荣誉却很淡然,甚至“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挨斗和侮辱,他都可以淡然面对,一笑而过。
我心目中的父亲
慈父与严父
印象中父亲的脾气很好,轻易不生气,当然一旦他发怒,那是很厉害的,这点他和我母亲不一样,母亲永远凶不起来。
父亲闲时还跟我们闹着玩,我和弟弟或者妹妹坐在他腿上,他一边颠一个,累了就停下来,这时我们就说:“不行,再颠,再颠。”他就笑着继续。
过年过节,父亲用烟盒里的锡纸做成小酒杯,一个一个扔到房顶上,而且得成五角星的形状,不然就拿下来重扔。他若有工夫也会带我们去颐和园玩,让弟弟骑在他的脖子上。我弟弟比较高,有一次他骑在父亲脖子上,伸手去碰马蜂窝,被马蜂蜇了眼睛,把父亲急坏了,也不玩了,赶快回来上医院。
但是父亲生起气来也很吓人。近代史所和考古所是连着的,近代史所的所长刘大年离我们家住得很近,他的女儿刘璐跟我是幼儿园、小学的同学。那时我还在上幼儿园,看刘叔叔刷牙吐水时吐到了马蜂窝上,马蜂蜇得他满头包,我就拍手笑。
回来以后,人家找我父亲告状,就说刘叔叔满头包那么痛苦,我还笑,父亲把我一通好骂啊!真是厉害。我年纪小,哪懂这么多?我说:“他那满头包,嘴上带着牙膏,样子好笑,我就笑了。”他说:“那你还拍手?”因为刘叔叔老是很严肃,所以我们这些小孩一看他那么狼狈就想笑。
因为这件事,刘大年他们家的保姆对我的印象就不好了。后来他们家种的花不知道被谁拔了,他家保姆非说是我拔的,还告到我父亲那里。
因为这件事,父亲一生中唯一一次打了我,在我脊背上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手掌都红了。父亲生气地说:“你怎么能那样?”我说:“我没拔,我没拔。”我父亲说:“你还犟嘴?你还不找人家去认错?”我一看他真的生气了,只好和父亲一起去他们家说:“我错了,不该拔你们的花。”但是后来,我自己又找到他们家,说:“不是我拔的,我上次是为了父亲不生气才认错。”我特别犟,明明不是我做的,还非要我道歉,心里就不舒服。
事情过去很久后,我跟父亲说:“你那次可真冤枉我了,我没拔,是别人拔的。”我父亲说:“嗨,用你母亲的话说就是吃屈让人。要不然他们家赖着你,我能向着你跟他们家打架吗?”我说:“人家的父母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跟外人打架,你们怎么就不呢?”我父亲说:“打架好吗?”
不管我和小朋友之间有什么样的矛盾,我父母亲不问青红皂白总是先说我。小的时候为了这些事情我真是生气,长大后就理解了。由于一直都接受这样的教育,所以我工作一直到现在,没跟任何人吵过架。
上初中的时候,《红岩》那本小说出版了,北京买不着,我就给父亲写信说:“爸爸,我要《红岩》。”当时他在西安,收到信后就去给我买书,正好他刚领了工资,全放在兜里,就因为给我排队买书,一个月的工资全被小偷偷走了。后来父亲还开玩笑说:“你这个书可真贵啊,一百多块钱一本呢!”
打不垮的“乐天派”
由于父亲在日本做劳工的时候是翻译,所以在“文革”时被定为了“特嫌”(即怀疑为特务)。即使没这个罪名,他以前不管被封为“五虎上将”还是“三剑客”,那也逃不过“反动学术权威”的罪名。考古所的所长作为主要批斗对象,我父亲他们这些“大将”肯定得陪斗,一起戴着纸帽子游街。
“文革”被批斗期间,父亲回家还是哼着小曲进门,我们家里从来没感觉到不一样的气氛。我母亲比较忧虑,怕抄家,就把一些“封、资、修”的东西都毁了。她本来有很多的世界名画,一把火全烧了,还有带十字架的项链,也给砸碎了。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那时我才十七八岁,觉得那些项链很好看,就趁我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拿了一个带小十字架的,一直到现在还留着,特别喜欢。我家有一本小说叫《平妖传》,那本书在现在来说没什么,有个动画片叫《蛋子和尚》,就是根据那本书改编的,我母亲害怕有事,连那本书都烧了。她就怕家里被翻出什么,使父亲罪上加罪。好在我们家没被抄家,因为考古所批斗还文明一点,不像有些单位是武斗。
开始我们不知道父亲在外面受这样的委屈,是到后来才知道的。我父亲每天都高高兴兴地哼着小曲回家,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就母亲紧张,可能父亲把被批斗的事告诉她了,但不想让孩子跟着受累,所以没给我们说。
我19岁时离开家去了甘肃,弟弟去了云南,家里的孩子只剩下了妹妹。据说当时工宣队的人办了学习班,平时不让我父亲回家,留在学习班学习,妹妹就每个星期六去接父亲,所以父亲对妹妹特别好。他说:“受了一个星期的气,回来一看女儿在单位门口等着,我就很高兴。”当时有那种羊绒围巾,我们都挺喜欢的,但是特别贵,舍不得买。父亲就买了一条给我妹妹,说:“那么冷的天,站在门口接我,没有羊绒围巾不行。”后来父亲还跟我们说:“你们不能吃她的醋,在我最难的时候是她支撑着我。”我说:“我没办法,我要是在北京也会这样的,我不是到甘肃去了吗?”
我心目中的父亲
后来我从甘肃带着同学到天津实习,顺便去我家作客。当时不是周日,父亲不能回家,“工宣队”的队长当着我们单位车间党支部书记和同事的面对我说:“你得揭发你父亲。”我母亲特别温柔贤良,她怕自己说错什么影响到父亲,所以谨言慎行,听了这话也不敢开口。我特别生气,站起来说:“我父亲没什么可揭发的,他从小就干革命,我父亲干革命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