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钢琴水平在烟台、青岛这一带鼎鼎有名,当时他们管我母亲叫“于先生”,文化知识圈一提于先生,都知道是谁。父亲考古所有一个叫安志敏的老考古专家,他们两口子也是烟台人,一见我母亲就说:“原来您就是于先生,久仰大名。”原北平市市长何思源的女儿何鲁丽小的时候住在烟台,她的母亲是法国人,与我母亲相识于教会,何鲁丽弹钢琴就是我母亲教的。后来何鲁丽的回忆录还写到,他们家里请当时最好的教师来教授他们音乐和钢琴,我父亲一看就说:“这‘最好的音乐教师’就是你母亲。”这时我才知道母亲有多厉害,她自己特别谦虚,从来不跟我说这些事。
母亲受教会中修女的影响特别深,她的思想不古板,可以接受新事物,但是又不是那种激进的,而是像修女一样温婉、贤淑。母亲直到工作都在教会的女中,因此有许多修女朋友,清末在山东省曾任道台的梁某家的小姐——梁修女,还有沈修女、汪修女,她们都是富家女,为了“情”所伤而避世当了修女。母亲在烟台、青岛一带文化圈里很出名,是漂亮的“于先生”,但受修女朋友的影响,所以一直对“情”敬而远之,哥哥、弟弟的同学和许多富家子弟都来提亲,但母亲认为他们浮夸,没有内涵,所以一一拒绝,外祖父母对此也无可奈何。
与父亲剪不断的情缘
抗日战争爆发后,二舅于科臣当了八路军,出于对战事的敏感,他通知我外祖父说:“你们赶紧离开烟台吧,如果不走,日本鬼子就要来了。”
于是外祖父带着我的外祖母、大舅、三舅先行来到了北京,找落脚点。由于母亲和一些女教师被禹城的文昌阁小学聘请做教员,所以她和一些女教师一起往济南那边走,没过多久,我父亲也去了。就是在那里,她开始了与我父亲的故事。
在学校,女教师们不愿意吃食堂的饭,就自己开小灶,父亲闻着香味找来了。开始母亲觉得父亲年纪小,所以拿他当小弟弟看,她不爱理学校的男教师,偏偏允许父亲在这里蹭吃蹭喝,俩人就这样熟络了起来。随着彼此了解的加深,母亲对父亲的性格也越加欣赏。他们当时还互相交换日记,我看了一次父亲的日记,其中有一篇好像是说他和我母亲打赌,母亲要是赢了,父亲就要给她一个“银墩”。最后我父亲输了,可是他的钱没我母亲多,所以始终欠着这个“银墩”,总是说:“等我有钱了就给你。”虽然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什么是“银墩”,但还是觉得这事特别好玩,可以看出当年我父母之间那种单纯的感情。
父亲1945年从日本回到北京,1946年与母亲结婚,组建了幸福的家庭。1947年我母亲生下我,同年我祖母带着我大伯、大伯母和他们的孩子,一起来到了北京,说是伺候我母亲坐月子。
这么一大家子人来了之后,母亲给他们在达王府租了房子。但是由于成长背景不同,母亲跟他们的生活习惯也有些不一样。有一次她给大家熬了腊八粥,放了各种各样的干果和豆类,结果我大伯母吃不惯,说:“什么呀?咯咯楞楞的咯牙。”她还是喜欢吃棒子面粥。
祖母他们在北京整整住了一年,所有吃穿用的开销都由我母亲负担,随着我的出生,负担愈加沉重,所以一家人决定我祖母留在北京,大伯一家3口回了抚顺老家。
为了家庭,放弃事业
父亲在考古上进步飞速,很快就脱离专家的指导,独自带队开始了唐墓考古工作。家里有3个孩子,父亲因为工作原因又要经常出差,所以母亲就辞了她原先在辅仁附小和辅仁女中(母亲原来在辅仁附小和女中当老师)那份待遇优渥的工作,去了考古所,虽然工资不如以前多,但是能空出来时间照顾家。
母亲有资历、有学历,人是出了名的能干,所以考古所让母亲负责整理资料,这个“资料”指的不仅仅是文字资料,还有实物。来一批文物,工人和技术室的人开始固定,我母亲就带着助手整理资料,编码,她动作很快,往往是那边固定工作做好,她这边也整理出来了。
我一直觉得母亲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就已经熟悉了考古所的工作流程和经手资料的相关信息。因为母亲会英文和法文,郭沫若做中国科学学院院长的时候,每逢来考古所,总是带着我母亲,外国考古学家来京参观,也指定她做陪同,来宾随便指一个文物,她能立刻准确无误地说出这是哪个年代的、用来做什么的,特别厉害。但是母亲很谦虚,一次,她陪郭沫若和法国考古学家参观博物馆和故宫地库,法国专家问她:“你会法文吗?”母亲用法文回答说:“不会。”郭老很奇怪,轻声问:“你为什么说自己不会法文?”母亲回答:“我只会生活用语,不会考古专业用语,他们有专业翻译。”
母亲之前的工作那么好,她自己又很喜欢,可是为了父亲、为了家,她能毫无怨言地放弃,牺牲自己,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幸而父亲也没有辜负我母亲,做出了很大的成绩。
我母亲师从李苦禅,学过画画,透视技巧之类的掌握得很好,父亲画图,母亲还可以给他做高参,画出来的图特别规范。所以我说,即便我母亲不干原来的工作,她在哪都能做出一番成就。
父母的这种相濡以沫、相互扶持的爱情很让人佩服。耳濡目染受他们的影响,我跟我先生从来没吵过架、红过脸。印象中,我母亲和父亲就是那样平静而温暖地走过了婚姻生活。
她和别人不一样
漂 亮
我最初关于母亲的印象就是觉得她比别的小朋友的母亲都漂亮,深眼窝、大眼睛、高鼻梁,每次她送我去幼儿园,我都特别自豪。而且母亲身材苗条,她1.62米的身高,才八十多斤重。
母亲35岁时留影
母亲去考古所之前在辅仁附小和辅仁附中做教员,她在学校有一个同事叫做李素芬,是我的干妈,也是北京有名的“三八红旗手”,直到九十多岁才去世。干妈也是烟台人,所以很了解我母亲。她对我说:“你母亲那会儿可不是一般人,白的时候是一身白。”就是白旗袍、白袜子、白皮鞋,旗袍的衣襟处还要别个白手绢。她若是穿花旗袍,肯定不穿白鞋,要穿一双有颜色的鞋,别一条花手绢。
母亲穿衣服很讲究,她穿西式衣服的时候,就爱穿小西装,剪裁得体,显得人干练精神。母亲进入老年后就不太爱照相了,因为觉得不够美丽,她只愿给人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洁 癖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就是爱干净而已,没觉得她有洁癖,人家说我母亲的洁癖是让我给“治”好的。
我出生后,家里有保姆和奶妈,但是有些事当母亲的总想自己去做。干妈李素芬就说:“你母亲再有洁癖,有了你这个‘屎孩子’也没有办法,也得照顾你大小便。”
我母亲的床不许任何人坐,要坐只能坐椅子。我们这些孩子一上床,我母亲就说:“下面有凳子,你们为什么不坐?”她特别温柔,从来不大声跟我们说话,也不呵斥我们,对我们总是细心的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