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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转经者与时空--我的父亲马得志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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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屈让人

有一次我记得特别清楚,母亲去幼儿园接我回家,捎带着还接了邻居的孩子,叫冯克微。走到我们家的对面,要过马路的时候,一个骑车的人特别猛地撞了过来。情急之下,母亲赶紧抱着冯克微,结果她一点都没受伤,唯独我,那个车把直接杵到我耳朵里了,我侧脸和脖子流的全是血。我母亲当时吓坏了,骑自行车的人一看事情严重,就把我放在自行车后座上驮着,然后母亲抱着冯克微,一起去医院。我心里想,这会儿我流着血、受伤,你应该抱着我,让人家的孩子坐自行车啊!

后来我跟她说:“你对冯克微比对我好,那时候车撞过来,你抱着她,都不管我。然后我受伤了,带着我去看病的路上,你还抱着人家。”母亲说:“人家孩子受惊吓了,我替邻居接孩子,哪能让人家孩子受这罪,所以只好咱自己的孩子受罪了。”我母亲就是这样,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让着别人。

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其实母亲对我们照顾很尽心,那时不像现在有医保,看病全是我父母自费。不管是谁生病了,母亲二话不说,就抱起我们上医院。当时没有出租车什么的,我母亲就在门口叫三轮,所以我记忆中总留着母亲招手叫:“三轮,三轮!”然后就抱起孩子去医院的身影。

母亲从心态上可能受教会的影响比较深,教会的教育就是如果人家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也伸过去。所以我就觉得自己小时候老受委屈,跟别的小朋友吵架,明明是我对,明明是别人欺负我或者怎么样,可我不能反抗,我一反抗,我母亲就过来给我一巴掌。我说:“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打我?”其实好多次我都是冤枉的。不过后来大了,我才理解我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母亲总说:“吃屈让人。”她宁可自己受委屈,也要忍让别人。母亲生性温和淡然,从来不会为名利而和别人争执、生气,从来不会去跟人家攀比。

母亲生病时,我妹妹和弟弟都在日本,我有半个月的时间都没上班,一天到晚地陪着她。20世纪90年代,尿不湿还没在中国普及,我就买了一些毛巾、纱布和小毛巾为她清理,用完我就拿回家洗干净,蒸煮消毒后再拿去医院。母亲去世之前已经不能动了,连大小便都得人伺候。她在还能说话的时候,略带歉意,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对不起你啊……我实在不愿意麻烦人,但是我真动不了了……”我看着她说:“我是你女儿,您怎么还跟我说这种话?”母亲一直到去世,自己能忍受的就默默忍受,尽管我们是她的孩子,也不愿意麻烦我们。

到最后我看母亲快不行了,才打电话把我妹妹叫来。妹妹来了以后,我俩开始倒班,一个负责白天,一个负责晚上。

 

教子有方

母亲是大家闺秀,所以她虽然温柔和善,但教育起子女来也有诸多规矩。

她和别人不一样

我母亲是洋派与中国传统思想相结合的女性,尤其是后来跟我父亲学了考古和历史,所以在仪态方面对我们的要求很严格。上桌吃饭的时候不许大声喧嚷,只能小声说话。一般吃饭和睡觉的规矩就是:食不言、寝不语。另外,从小母亲就告诉我,女孩子坐的时候要注意,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双腿并拢。若是穿裙子的话,更需格外谨慎,怎么坐、怎么站都有规矩。受母亲教育的影响,我很少在人家面前翘着二郎腿。她说:“女孩子不要翘着二郎腿,男孩子可以,女孩子不行。”

我小时候的性格特别像个男孩子,所以弟弟妹妹挨说的时候少,我挨说的时候多。考古所原来是黎元洪大总统的花园,里面有假山、荷花池,我没住校,放了学就跟一群小孩一起玩,我们没事就爬山。我跟男孩子一样,一笑起来就是“哈哈哈”,母亲有时就为我头疼,说:“你怎么这个样子?像野孩子一样。”印象中,母亲老说我像野孩子。

我甚至还去房顶上玩,因为考古所的房子紧挨着假山,一迈腿就上了房顶。我在房顶上一蹦,下面编辑室的人觉得上面打雷了,吓得从屋里出来,看到我在上面就说:“哎呀,你快下来,别摔着。”我还用手插着腰,指着人家说:“你又不是我妈妈,你管得着吗?”结果人家找来了我母亲,说:“你那个大女儿太厉害了。”母亲把我领回家后,我准得挨说。母亲训我也不是特别吓人的那种言词俱厉,就是给我讲道理,说清楚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我们院里有很多桑树,母亲觉得我们把没洗的桑葚直接放嘴里,不卫生,所以不让吃。我从小就知道我母亲不让我们吃桑葚,所以背着她偷偷吃,回家后还理直气壮地说:“我没吃。”但是桑葚掉颜色很重,母亲一看我们舌头、衣服上全是染的紫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后来我就聪明了,吃不掉颜色的白桑葚。而且我会爬树,就把桑葚多的枝干直接折下来,扔给下面站着的小朋友,不用手一个一个地摘。

弟弟妹妹上的是中科院幼儿园,是寄宿制学校,周六晚上回家,周一再坐班车回去。像这种周末,如果我父亲不在家的话,母亲就会带我们出去玩。我有一张照片,是我们去中山公园游玩时照的,那时我已经加入了少先队,和弟弟妹妹一起跪坐在草地上,特别幸福。

我整个童年都生活在母亲的教育和影响下,自由而快乐。

母亲离世

“文革”期间,母亲除了在家里为父亲担惊受怕外,自己没受什么罪。

考古所的女同志一般五十多岁就退休了,我母亲又比父亲大10岁,所以很早就退休了。虽然母亲“出身不好”,但是在“文革”中她并没有因为这个受到冲击。在街道上,母亲的人缘特别好,从街道主任到邻居,都对她特好。因为我母亲识文断字有文化,所以街道上的大字报全是我母亲写的,此外谁要写什么对联、大标语,全找我母亲,我们家的地上整天堆着写大字报的工具。

1966年,红卫兵开始了“大串联”,不要钱,随便地吃、喝、住,谁不参加啊?母亲把我们家的被子什么的都捐出去了,接待红卫兵。所以在那个街道里面,她是最听话的,街道主任一句话,我母亲马上全都干了。

父亲从干校回来之后的生活还算平静,母亲变着样地给他调理身体,做好吃的。父亲爱吃什么,母亲就做什么。她那么大岁数了,为了父亲,还学着自己做核桃酥,就是拿核桃、花生、糖做的小点心;自己做鸡蛋卷,比街上买的好吃多了。

1990年母亲得了感冒。我本想带她去医院,结果她说:“不用,我在家里吃点药就行了。”等她愿意去医院的时候,输液时又遇上了庸医,一天开了6大瓶点滴,一天一夜才输完了4瓶,只好第二天接着输。我母亲从感冒住院转到肺炎进而心力衰竭离世,不过是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所以我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只以为住院输液就好了。

母亲生病之后我原本一直陪在她身边,看着她快不行了,我才把在日本的妹妹叫了回来。

那天,我父亲、我爱人和我妹妹都在,妹妹的爱人在日本,没回来。母亲已经不能说话了,就一直看着我。我说:“妈,你累了,闭上眼睛歇会吧。”她转着眼珠看着我父亲,然后挨个又看我妹妹、我老伴,看了一圈,目光落在我父亲身上。然后我妹妹和我父亲拉着她的手说:“休息休息,别太累了。”母亲又看了半天,然后才闭上眼睛睡觉,很快就打起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