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苦难的,在这想象不到的苦难中,失去生母所造成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缺少母爱的阴暗组成一团黑色的壁,不是阴暗在我心里,而是我在这阴暗之中,时时受着它的挤压和笼罩,无处可去。如今当我看到洋溢着幸福欢笑的孩子,就会想起自己的童年,那一团阴暗就在这时将我掀翻、碾压!我人生的初始阶段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仿佛渡河的第一步就踩进了深水下的污泥,仿佛雄鸡还未鸣晓就已喑哑了喉咙。我想忘记这失去生母的痛苦,然而它并不脱离于我之外,不是身旁的一滩污水或一捧污泥。它是我人生的起点,是我生命路程的一部分,我并不能与它割裂,它就是我。
但这苦难于我是有好处的。我在逆境中成长,逆境培养了我坚强的意志和坚忍不拔的性格;经历过苦难,苦难就再不能把我击垮!从此以后,我有了不服输的性格,也因此热爱学习,自立自强;失去母亲,缺少母爱,我就更懂得爱的力量,也懂得关爱身边的每一个人。这都是童年的经历给予我的宝贵财富。
我要念书——为了上学逃跑
按继母的想法是不愿让我念书的,但我从小就特别愿意念书。我们家是在半农村半城市的地方,农村里不把女人当人看,女人不是受丈夫的气,就是受婆婆的虐待,这些东西我看到很多,他们对女人不是打就是骂。思及自身,我只有一个继母,要是出嫁受了虐待,她也不可能为我撑腰。
我有一个远房亲戚——我的八姨,她念过书,当了医生,在我们镇上开了一间小诊所,自己独立生活。我看她很自由,也不受任何人欺负。八姨的生活使我无比向往,我一下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念书!
1938年,我6岁的时候开始上学,和哥哥在樊口镇的一个小学里念书。1941年至1942年期间,日本鬼子入侵了我的家乡,我们逃到了乡下,我就在农村里念私塾,念《百家姓》《三字经》《女儿经》《千字文》《昔时贤文》等。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又回到了镇上。1942年至1944年,回到樊口镇后我在一家私立小学念书。到了1945年,这时的樊口镇有了一所公立小学,叫樊口镇镇立小学,我就去这所学校念小学五年级上学期。这是一个男女合校的学校,所以继母不愿让我去,她说:“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混校不能去。我们家是一个大姓人家,将来容易被人说是败坏门风。”
最终我只好休学回了家。但我还是千方百计地想念书,我求她,跟她说:“让我去念书吧!”但是每次她都骂我。这时的我特别痛苦,也不敢反抗,只是哭。
我开始想别的办法。我找到我的同学,叫她说服她父亲——她父亲是我们镇上的一个绅士,很有威信。我想让他来劝说我父亲。虽然乡绅说动了父亲,但是我父亲做不了主,他要听继母的。
读书的信念无比坚定,我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一天早上,继母还没有起床,我拿了两件衣裳,偷偷地跑出了家门。继母的嫂子住在黄冈,我叫她姨妈。我跑到她家去,对她说:“姨妈,我想念书。”
姨妈收留了我,这样我就到黄冈镇镇立小学继续学习。我原来念五年级上学期,下学期没有念,到了姨妈这里,就直接念六年级下学期。
1946年放了暑假,我回到樊口,这时正是共产党和国民党“拉锯战”阶段,时局比较动荡,继母又不让我念书了。这次她把我反锁在了一个小房间里,不让我出来。我不甘心就这样没有书念,又是一天早上,趁着她还在睡觉的时候,我让嫂子帮我开了门,拿上几件衣服,又“投奔”了我的姨妈。当时黄冈叫黄州,我跟嫂子说:“嫂子,我到黄州姨妈那里去!”这一去就在黄冈县立初中读了三年,一直读到1949年,读到初三上学期。
我之所以去姨妈家是有打算的:一方面,姨妈人好,肯收留我,不会把我送回来;另一方面我不愿白吃白喝,姨妈家虽然在城市,但她只是个贫民,自己生活都有困难,我到了姨妈家,继母就不能不给姨妈粮食和钱,这样我就只是住在她家,并不花她的钱。
但即使这样,上学还是很苦。我有时不在姨妈家吃饭。在学校“搭伙”,八个人就一钵子菜,一人一筷子就见底了,饭也是糙米做的。假设家里有了一两个闲钱,舍得给孩子,又赶上挑担子卖臭豆腐的到了学校,买上一块臭豆腐,那真是极好的享受了。这还是条件好一点的。条件不好的同学从家里背一袋米来,再带一缸子在家炒好的特别咸的咸菜,临上课了就在学校大灶的灶头上煮上一把米,下课了米也熟了,就着咸菜,这就是一顿饭了。这样的吃法常常是一吃就一个星期,甚至一个学期。我在学校搭过伙,个别时候也吃过咸菜就饭。即便是前者,也不能满足我们空空如也的肚子,更不能给正在发育的身体带来多少营养。那时我所企盼的,一个是夹干净菜后剩下的些许菜汤,另一个就是揣着闲钱时碰到卖臭豆腐的小贩。
我对继母的看法
继母对我是有恩的,我现在能理解她对我的支使——那是每一个农村妇女都有的正常的想法;我更感谢她对我的帮助。
其一,继母陪伴我的老父亲走过了大半生。他们两个人相敬如宾,从来也不红脸,更没有吵过架。继母进门的时候是36岁,那时我父亲40岁出头,之后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有继母的陪伴,父亲愉快地走过了大半生。
其二,我的两个孩子刚出生时都是继母来照顾的,尤其是我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她有高血压,还要照顾我坐月子,特别不容易。我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正好是困难时期,那是1962年,我30岁,她差不多60岁了。那时吃不上喝不上,她特意在老家给我养了几只鸡,大概有四五只,下了40个鸡蛋——这我记得很清楚。2月份正是最冷的时候,那年还下着雪,她在家把鸡宰了,冻在屋外,从湖北带到北京。坐月子能发2斤肉票,我们舍不得买一般的肉,就买肥油,她喝了一口大油,说了一句:“真舒服呀!”我看见她那样子,我才知道她在家连油都没有,见不着油星儿。在这种情况下,她还给我带了这么多东西。
她这次在北京待了3个月,要做饭,又要带孩子,所有家务事她都包了。尤其是我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她得了高血压,还伺候我,又是3个月,这多不容易!没有一颗疼爱我的心是做不到的,这令我特别感动。
继母来北京的时候体力已经差了一些,但还是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和孩子,每天至少做三顿饭,孩子要洗澡,她要帮着给他们穿衣服。我家住在楼上,她下不来楼,我也不敢让她下去,她就一直在家照顾孩子,没有出屋。
她嫁到我们家以后曾经生过两个孩子,但由于医疗条件不好都没有活下来。那时候都是由接生婆接生,剪脐带的东西消毒不好,感染了“脐带风”,夭折了。还记得继母不敢看她那奄奄一息的孩子。我胆子大,就拿了个小洗衣盆,在木头盆里面放一些垫子,再把孩子放进去,搁到我床头。我也不害怕,就看着那孩子。他在盆里抽搐了两天,还是没有活过来。
继母对我们兄妹的孩子都特别照顾,尤其疼爱我的侄子——我哥哥的大儿子。这个孩子是她一手拉扯大的,他特别优秀——不是一般的优秀,是特别优秀,这也是在她的教育影响下。我的大侄子跟她特别亲,最后继母临死的时候,他还抱着她打强心针。他把整个家庭都承担起来了,照顾弟弟妹妹们。那时候都上山下乡,他就一个一个地想办法,安排他们回城工作,所以弟弟妹妹对他特别尊敬。后来他也当兵了,在部队里表现也挺好,入了党,转业后在鄂城火车站当党委书记,挺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