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八十八载的漫长岁月,大半辈子的颠沛流离,每一个插曲都诠释了生命不同凡响的意义。抗战时期的居无定所,朝鲜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每一次冒险都验证了生命的奇迹。时值今日,打开记忆的门阀,一桩桩、一幕幕都在脑海中回放,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生命对于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中的每一个插曲都有自己特定的内涵,人只要想通了,就会变得快乐、满足。这一辈子一直在吃苦、受难,但我觉得没有什么遗憾。如今孩子都有自己的事业,他们的家庭都很和睦,我不用替他们操心什么,能在敬老院里安享晚年也是一种福分。只要他们健康、平安就很好了,别的事情都交给他们自己去处理。我的人生除了杂技似乎没有别的,我的喜怒哀乐也都与杂技息息相关,杂技是我的最爱,是我精神的寄托。尽管这条路走得很艰辛,但回头去看依然觉得很有意义。就算如今年老体衰,我依然想为杂技的传承奉献我的微薄之力……
辗转卖艺
我四岁就开始卖艺,到了五六岁开始沿街卖艺。比如在天桥①、西单商场这些地方我都去过,重点是天桥,还有六家戏园子,像小桃园、万盛轩、德盛轩这些地方等等。和《北方有佳人》里演的一样,天桥比那里面演的场景还复杂,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情也都可能发生。
有人说早期学杂技的人都是被生活所迫,没错,过去学杂技的没有一个是家庭好的。条件好的都去念书,学杂技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家里没有办法,小孩多了养不起,干脆让孩子学把戏去,带走一人,家里就少一个人吃饭。学杂技需要的东西都是师傅给你买,家里就不用负担这个孩子的费用了。
那时候拜师学艺得写一个类似卖身契的合约,写自己的信息:多大岁数、哪儿的人、拜师学艺几年、学艺当中都担负什么。师傅只管吃穿,不管生老病死,如果练高空节目摔下来了,也只管治病,如果摔死了师傅不管,这些都得写进去。
合约有写五年的,有写十年的,也有写三年的,一般的都是五年。这五年你就是学徒,出师以后还要孝师三年,也就是说这三年你挣的钱得孝敬师傅。这三年完了,你可以不留在这个班子里,上别人班子里去服务。那时候你挣的钱就可以往家里寄了,学杂技就是这样的。
当初卖艺的不是团体。就好比咱们四个人联系起来一起干,明天他有好地儿他就走了,后天另一个人也走了,就剩我们两个了,没有什么组织。到一个地方就招人,卖艺的人那时候谁也不认识谁,我到你那儿道个姓名,我们的行话叫做“道腕儿”,不像现在有组织的,那时候就是一盘散沙,挣钱你就吃饭,不挣钱就饿着。
天桥那时候是有组织的,就是有钱人组织的一个场子,搭上篷,给你拿着板凳,有茶壶,给你提水。但是我们挣了钱得给他们一部分,有三七下账,有二八下账、有一九下账。就是一块钱有几毛钱是他们的,有的两毛、有的三毛,最多是给他们六毛,我们就拿四毛,这样子叫做四六下账。
因为人家有棚,夏天给你搭棚,给你派凳子,给你处理卫生,你得喝他的水,所以就得给他钱。现在的钱跟那时候的钱没法儿比,那时候就是小毛票,花铜板,要是挣个五六枚那就了不得了。
这些钱根本没法填饱肚子,那时候两大枚钱一袋面,你们都没吃过,真正的美国大白面,在那个年代特别值钱。二毛钱一袋面,那真是没法过日子,没钱吃饭,就得饿死。
我刚开始学艺的时候是在家学。后来就赶着庙会去卖艺。咱们北京城里头那会儿这样的庙会很多,像护国寺、隆福寺都有庙会。还有就是上园子了,现在叫剧场。像西单商场、王府井那会儿都是戏园子,就是杂耍园子。侯宝林那会儿跟我们都是在一块儿赶园子的,我下去他上来,我上来他下去,每天一块演出,就是前后场,还一块吃一块住。
我还会唱大鼓,是跟侯宝林他们早些在上海、王府井的时候学的。那时候有一个叫上海游艺社的地方,里面尽是歌星,现在还有。像侯宝林、高元均,还有连阔如,这些唱京韵大鼓②最有名的,好多都是在那儿演出。
那时王府井是有钱人才能去的地方,因为里面都是沙发,没钱的人坐不起。我们都在那儿演出挣钱,就是演一场多少钱。我白天在天桥上卖艺,晚上到那儿去演出,能挣两回钱。
那会儿我就跟着他们学,像什么唱太平歌词之类乱七八糟的我都学。你比如“说相声、唱太平歌词”(“太阳出来这一点红,秦琼打马就离了山东。张良背箭访韩信文王江边访姜太公。”)这样的,只要他唱了,你不就学会了吗?所以什么都会,就是这么熏陶的。说相声就是大家坐一块耍贫嘴,耍着耍着自己也就会了。一边玩一边挣钱一边糊弄这些,真正的本事没有,这里头的文艺队伍都是这样,还都不错。
侯宝林挺护着我的,他管我叫二妹妹,我管他叫三哥。侯耀华他们那阵子都是小孩子,没人理。他们没有继承他爸爸那些东西,他爸爸好多东西都给搞丢了,像在平壤的时候,我们开模范英雄座谈会,侯宝林在那儿给他们说笑话什么的挺逗乐的。
我十多岁的时候参加武术比赛,还得了冠军。那是北京一个姓白的人组织的,他是武术协会的。那时候我正在天桥卖艺,比赛分女子组、老人组、青少年组、中年组。我是女子组的第一名,刘莲青是第二名,她是练螳螂的,我特喜欢她,她也在天桥卖艺。
我们那时候一个女子组有二十多个人参加比赛,哪儿的人都有,包括农村、城市的。他们跟我们不一样,出手都不行。那时候是三下定输赢,对手还没动呢我三下就过去了,他就得下台,很省事。这么一照面三个动作就完了,再过去一个接着比赛,那时候武术比赛不像现在玩真的,真正不一定谁能打得过谁。那是死的玩意儿,但要是学就得学点儿真玩意儿。
武术讲究快、坏、准,得坏、还得怪,让你看不出来。好比我这只手就在这儿放着呢,实际上我这是骗你,我另外一只手早到你没发现的地儿去制服你了。武术这玩意儿特深奥,它里面招式最多,玩坏的、玩假的,最费脑子。
辗转卖艺
在这期间,我也获过奖。获奖的时候别提多高兴了,因为获奖以后在天桥就可以多挣钱了。把获奖的银墩摆在那儿就能吸引人。来看的人多了,挣得钱自然也就多了。
在沿街卖艺的这段日子里,没有什么印象太深刻的事情,因为每一天都很精彩。还有就是因为我们这种人没有人惹,但是唱戏的唱大鼓的这种事情就比较多了。
我感觉那会儿表演的特别成功的时候也不少,演一场能挣挺多钱,那时候都是毛票,给一块钱就了不起了。当然,也不是每个看表演的都会给钱,里面也有砸场子的。那是抗日战争的时候,就在天桥,有电影院、有茶馆,那时候日本人就穿着便衣,也有不穿便衣的,都上那儿遛去,打算砸场子,每每这样,不一会警察和宪兵都会来。
那时候我跟我姐姐一起,她拉我的手,她一拉手,我就逮她的腕子,脚一蹬就上去了,因为这事儿还捅过娄子,派出所把我带走了。那时候不叫派出所,叫巡警阁子,但巡警阁子一般都向着我们。
还有一回,我骑车上天桥,走南北长街,从中山公园门口走。早些中山公园有三道门,东三道门和西三道门,我们从天桥回来,有个宪兵老跟着我。我们收场的时候天都黑了,路上两边都是树,他老问我上哪儿去。有两三次,他都说上哪里玩去啊,我就说有人的地方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