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我们的大女儿出生了。女儿出生第二天,我便又要离开家去湖北搞“四清”运动了,虽家中缺人照顾,但谁也不敢违抗上级的指示,我对家中的事只字未提,随后坐火车去了湖北。由于在孩子出生后,我没能照顾妻子和女儿,致使妻子后来落下了许多毛病。1965年,我从湖北回到北京家中,待不了多久,又出去了,根本没法照顾这个家。1966年6月26日,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那时“文革”已经开始。于此,我感到很对不起妻子。再者,嫁给我后,她的生活起了许多变化。在这之前,她一直没遭受过什么磨难。她出身好,虽然家中并不富裕,但在她小的时候,哥哥、嫂嫂已经做工了,在经济上能帮家里一些,所以,与我相比较,她的生活还算是不错的。嫁给我后,她受到了多方面的压抑,在外受他人的歧视,入不了党、提不了干,运动来了后还因我受到冲击。所以,现在回想起来,我对她有着深深的感激之情。
做“四清”工作时,我是以工作队队员的身份去的(等于是中央派去的),虽然以前有过“历史问题”,大家还是比较尊重我的。第一期去湖北荆州天门县陈湖大队时,因当时人们思想过左,将地方干部的问题看得太严重,使得许多干部受到了过重的压力。清查的第一个项目是贪污,在此问题上,我们发现真正贪污的干部很少,就我所在的大队来讲,我们并没有清查出贪污犯来。第二个清查项目是多吃多占,困难时期,生产队干部或是大队干部私占公家的粮食,晚上偷偷摸摸自己弄点吃的,这便是“多吃多占”。这是普遍存在的问题,几乎每个干部都有过。第三个清查项目,按北方方言说,是处理“乱搞男女关系”问题,湖北则称“打皮绊”。
按照工作队的要求,我们须“扎根串连”、“访贫问苦”,依靠贫下中农,住在贫下中农家里,吃饭也是在老乡家吃派饭,不许吃鱼、肉、蛋,只能吃素。平常开会则是在野外开,非常谨慎。
在湖北,我待了半年多的时间,当时我已摘去了“右派”的帽子,“回到人民内部”了,又是工作队的成员,所以没有受到歧视、打击。后来回想起来,这是我受批判的二十来年中最好的时期。
“四清”工作第二期(1965年9月至1966年6月),我们到了北京南郊的小红门公社肖村大队,我在工作组中担任副组长,管理生产工作。
“文革”开始惨受冲击
“四清”运动时,我没有太大的精神压力,可“文革”一来,我立马卷入其中。“摘帽右派”实际上还是右派,所以,等红卫兵一来,我们这些人又变成了“牛鬼蛇神”。红卫兵常常拉着一串“牛鬼蛇神”走在街上,每个人背后贴一张纸,写明“右派”等罪名,队伍后面还有人拿着鞭子在抽。
“文革”开始后,北大分成了两大派别,两派各有串联会。有一次,我去旁听反对派的串联会,有红卫兵说:“左言东是右派分子。”结果,我被赶了出来,当时我觉得很受屈辱。
“文革”期间,最可怕的是1968年。那时,学校不同派系间搞武斗,搞得很凶。学校停课后,大概在这年的四五月份,我回到了江苏老家。有一天,我在淮阴的姑母家中收到了家人找人送来的信,那信是“系文革”(当时学校已没有行政组织)寄来的,让我赶紧回校,于是,我从姑母家回到了北京。回到学校当天,“系文革”正在开会,我向他们打了个招呼,随后,几个红卫兵将我带到一个屋子里面,用钢管猛打我,头也被打了,场面十分恐怖。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系文革”叫我回来就是这事儿,起先我还以为是系里工作上的事,想到这,我有些后悔,要是留在家里就好了,但转念一想,即使知道自己要挨打,也不敢不回来,因为那时的我慑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威严,老实而且胆小。
打了一顿后,我回到了学校宿舍,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房间被抄了,书一本都未留,被子之类的行李也全都被拿走了,房间内空荡荡的,已没法睡觉。我说得回家一趟,拿点生活用品,“系文革”勉强同意了,让我第二天回一趟家。此后,我和另外一个“摘帽右派”在系院扫了整整一年的厕所,平时不让回家,只有星期六可以回去一趟。
参加“五七干校”
为了贯彻毛泽东的“五七指示”,创办了“五七干校”,将党政机关干部、科技人员和大专院校教师等下放到农村进行劳动。1969年九十月份,我们得到了去“五七干校”的命令,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立刻出发去了江西南昌郊区靠近鄱阳湖的鲤鱼洲劳动。鲤鱼洲离南昌约有90里路,那里人烟稀少,景象荒芜,我们到了后才开始临时围田,盖房子。
在那里,垦荒、插秧、种菜、做饭,各种活都得干。好在伙食还不错,基本上吃大米,有时也吃面,吃饱是没有问题的。江西多雨,初到那时,几乎天天下雨,下雨天气也要按时到地里劳动,衣服湿了后没得换,回来后将水拧干,第二天继续穿。在江西劳动,给我最大的体会是那里夏天炎热,三十八九摄氏度的高温下,我们还得下地干活,身上汗如雨注。经历过那样的生活后,现在我对北京的夏天一点都不发怵。
江西空气潮湿,易引发一些疾病,而最可怕的则是血吸虫。我们在插秧时没有保护措施,很多人都怕感染上血吸虫病,好在患病的不多,我也没得病。在江西的那段时间,劳动强度非常大,白天劳累一天已经很疲惫了,晚上还得值班,有时走着走着便睡着了。
劳动虽辛苦,好在那时允许探亲。1970年,我和妻子商量回一趟江苏老家。那时我的两个孩子一个6岁,一个4岁,妻子带着她们从北京出发,我则从南昌出发,我们约好在徐州火车站碰面。在人海中找寻对方是很不容易的,幸运的是,我们竟然“心有灵犀”地顺利相见了。当时女儿们都不认识我了,因为我穿的衣服又旧又破。妻子对孩子们说:“这是你爸。”她们摇头说:“不是不是,那不是爸爸,那是要饭的叫花子。”由此可见,她们对我已经生疏了。这也难怪,从小我就没在她们身边,因为各项运动,我根本没时间陪孩子。对此,我只有无奈和歉疚。
回到老家,邻里朋友们都很热情,每天中午都有人来请吃饭,除了早晚饭,几乎都没有在家吃饭的时候。我的两个女儿非常喜欢老乡家中的白薯干,每次都吃好多。老家院子里种着萝卜,4岁的小女儿不认识,拔起来就吃,想起这个场景,我至今还觉得很可爱。
家人和乡亲们对于我在政治上的遭遇不了解,所以既没有对我另眼相看的,也没有为我打抱不平的。在老家的这些日子,对我来说是一种难得的浮生清闲和人性回归。我的父母见到我和我的孩子后,也非常高兴,他们也尽情享受了一段天伦之乐。
在老家住了半个多月后,我回到了南昌,妻子则带着孩子回北京去了。我在江西整整待了两年,其间陆陆续续地有一些人回校了,我则是最后一批走的。
回到北大中文系
1971年11月,我回到北大。但并不意味着我们被“解放”了。回到学校后,我被指派去烧锅炉。北大校园冬天烧锅炉的工作原先都是请外面的工人做的,如今,让我们这些人代替,主要工作是夜里给锅炉添煤加火。那段时间,我们白天睡觉,晚上上夜班,从这年冬天到翌年开春,我们烧了整整一冬的锅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