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春,我回到北大中文系资料室工作。可此时的资料室发生了一些变化,原先资料室只有一人,现在则有了三四位工作人员,包括资料室主任、资料员。还有一点是,此时的资料室归“工宣队”(全称是“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管理。因我是受过“改造”的人,所以在与他人发生矛盾时,工宣队便首先批判我。不管我有理没理,他们认为肯定是我的错。
最严重的一次是,有一天,资料室人员与其他教员职工在一起开会。会上,大家都发言了,只有我没有发言。会后,资料室主任将我留下,问:“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不会说假话,便和主任说了我的真实想法,我说我的看法不适宜在公开场合说。资料室主任向“工宣队”说明情况后,“工宣队”将此作为一个严重的问题,在全系大会上把我作为重点批判对象。会上,所有的教师都很紧张,因“工宣队”说:“你们还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北大副校长翦伯赞便是因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顶帽子而与妻子双双吃了安眠药自杀的)这是一件颇为严重的事,我在大会上被点名批判。
这期间还闹过一些笑话。有一次,一个党员在会上讲话,因紧张,将“我们对共产党的阶级感情没有工人阶级那么爱”说成了“我们对共产党没有工人阶级那么恨”。虽然是口误,但有人“上纲上线”说:“他说这句话不是偶然的,他是地主出身。”如此,他便成了被批判的对象。这类事情很多,因“工宣队”思想很左,而且大多数人没有多少文化,所以令许多人蒙受了不白之冤。
“现行反革命”问题
1973年,“批林批孔”(后来成为“评法批儒”)运动开始,学校将我与三个学生(其中有一位党员,还有一位团员,我则是一个接受改造的人)调到北京汽车厂去“开门办学”,运用新的观点对《三国志》等进行评注。
1976年1月,周恩来总理去世,我感到非常难过,我对周总理从心底感到钦佩。当时,许许多多的工人群众去天安门参加悼念活动。北京汽车厂也去了很多工人,他们回来后和我讲:“左老师,天安门那儿悼念总理的人很多,你去看看吧。”我就去了,在天安门广场转了一圈,还看到了一些悼念周总理的诗词,对此,我产生了很强烈的共鸣。没过多久,我去天安门广场这件事被与我一同在工厂“开门办学”的党员知道了。由于在当时,此次天安门事件被定性为“反革命政治事件”,该学生党员认为我本来就有问题,之后她就更加注意我了。
1976年夏,唐山发生了大地震,同年9月,毛主席去世。毛主席去世,各单位都得开大大小小的悼念会。在北京汽车厂,那位学生党员召集我们4人开了一个小会,悼念毛主席。会上我说:“今年咱们国家很不幸,1月份周总理去世,7月份朱老总去世,又碰上唐山大地震,现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又去世,但是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只要人民群众掌握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我们国家还是有希望的。”开完会,该学生党员将我的言论向党支部书记作了汇报。后来,他们经过分析认为:“现在大家都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是真正的英雄,他现在不说毛主席是真正的英雄,而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是别有用心的。”继而,他们说我这是“含沙射影,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恶毒攻击”在当时是最严重的反革命罪行了。他们分析得出“结论”后,当即向系总支作了汇报,系总支又向党委汇报,立即把我定为“现行反革命”。
1976年9月的一天,当时我还在工厂,被立即叫回学校。第二天晚,召开了全系批斗大会。这次的批斗大会不同以往,我身上没有挂牌子,但是得低头弯腰。大家呼口号,说我是“顽固不化的右派分子”。批斗会上须列举“罪行”,“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句话不好批判,他们就把我过去的言行又拿出来批判。批斗之后,他们把我关了起来,我失去了行动自由,每天只能住在学校里。其间,有个学生党员每天让我写交代,天天如此。他每天一大早就来到我的住处,让我写思想动向,或是揭发他人。我虽心有怨气,但也不敢反抗,只能写一些东西。现在回想起来,那种紧张的情绪实在是太可怕了。
此事过后不到一个月,10月6日,“四人帮”被粉碎了。当时我还处于禁闭状态,有专人看管我,我还须向那人汇报思想。当听到广播里说粉碎“四人帮”时,我还不清楚“四人帮”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发生了大事。刚开始,揭发“四人帮”不公开,我看到有好多人在贴大字报,但不清楚贴的是什么。后来,当我知道铲除“四人帮”的消息后,我真为党和人民的胜利而高兴,真为国家的命运而庆幸。
“四人帮”被粉碎了,他们便顾不上我了,而是整天忙着揭批“四人帮”去了。此间我还是没有行动自由,任何会议都不能参加,大字报也不能看。又过了几个月,1977年5月4日晚上,三个党支委员找我谈话,他们对我说:“你那句话不能算现行反革命,但是你这样的人思想还是有问题的,你只要在我们面前做自我批评,这事就算完了,我们安排你上课。”我却回答他们说:“我没有错,你们跟着‘四人帮’整人,应该是你们做自我批评。”他们原以为劝得动我,以准许我讲课为诱饵,以为我会听他们的,听完我的话后,他们把桌子一拍,说:“你这个家伙真顽固,你不要上课了!”说完,他们就走了。
当时,我的意志还是坚定的,我自认为自己没有错。去了一趟天安门,能算错么?说的那段言论,引用的也是毛主席的观点,有错吗?先前因那几句话,我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四人帮”被粉碎形势变了,他们就想给这件事做个了结,给我也给他们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但我没有接受。这一段时间,我度日如年,睡不好觉,书也看不进去,而且一天只吃一二两饭,我经常看着表,感觉过一小时都非常难。那时我被关在三楼,感觉人生太难过了,真想跳楼,后来又想,我不能跳,我母亲还在,家里还有妻子和孩子,我若跳楼,她们怎么办呢?所以我没跳。
“现行反革命”问题
从1957年到1977年,整整20年的时光,简直不堪回首,其时的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有时问自己:“我是反革命?我是反动派?”对于这类定性,我自然接受不了。
大学刚毕业时,我的月工资是62元,三年监督劳动期间则只有每月18元的生活费,回校后月工资变为53元。这么多年来,我仅靠这点微薄的薪水过日子。1977年,有了一次调整工资的机会,按条例我完全符合条件。但在会上,书记又对我说:“你那句话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之下还是反动言论。”他所指的特定的条件下即毛主席刚逝世。言外之意,此次调工资没有我的份。
会后,我向学校党委落实政策办公室反映,说明了前因后果。接待人员一听,说:“你说的那不是毛主席的话吗?怎么是反革命言论呢?”他们虽表示这并非反革命言论,但并没有给我正式平反。听他们说完后,我便出来了,可走不多远我又回去了,我问:“你们看看问题怎么解决,他不给我调工资啊!”党委接待人只说了句:“具体怎么做你自己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