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后,左思右想,最后觉得应该把这事公开,让大家来评评理。因为当时中文系、学校都不知道我是因为这么一句话被定的“现行反革命”,当初在批判我的时候,只说“这个家伙是资产阶级反动右派”。我有一个当初一起北撤的老战友,他在北京化工大学工作,我将情况向他说了说:“我想贴大字报,把这个事情公之于众,让大家来评评理。”他听后非常严厉地说:“你要死啊!你怎么能贴大字报呢!你要贴大字报我就和你断绝一切关系!”就这么着,他把我顶了回来。
回到家后,我一夜睡不着觉,不知该怎么办,心想竟然连唯一的老朋友也反对。但我觉得除此办法已无路可走了。第二天中午,我骑着自行车到学校,拿了几十张红红绿绿的大字报纸,将这件事情的经过,即我当时的言论、受到的批判等等写了出来。我在中文系32号楼的对面墙上贴了出来。后来觉得不够显眼,干脆贴了一条大标语,我点名:“×××将毛主席的话当作反革命言论,他就是现行反革命。”当时天气异常寒冷,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想,这么多苦难都熬过来了,这回再大的苦我也不怕。在无人同情、无人理解的境遇下,我破釜沉舟,在寒冷的天气里,疯子一般不停地抒发我胸中积压的不平和愤慨。
这件事被捅开后,×××立即请示了党总支,党总支则决定立即开会批斗我,还为此贴了一张告示,写明某月某日要批斗“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左言东”,他们所冠于我的,依然是这顶帽子。批斗会是在教室里举行的,当时他们没让我站着,而是让我坐着。我所在专业的老师和学生对我批斗一番后,总支书记对我说:“你如果再不老实,就要对你施行无产阶级专政。”当时,我的一位老乡找到校党委书记,说:“左言东从小参加革命,他没有什么问题,希望你为他主持公道。”结果党委书记不仅没有为我说话,还在后来的全校干部大会上说了一句:“左言东老实点。”说实在的,那时候谁也不敢为“右派分子”说话,宁可左一些,也不愿因此招致麻烦。
党委书记表态后,一些人如获至宝,赶紧在楼道里贴了一张大字报,并引用了党委书记的话:“左言东老实点!”
后来,我写信向北京市委陈述,可信件又转回到了北大,让北大中文系处理,我当时气愤不已,继而又将事情闹大。前一次是在系里贴的大字报,这一回,我将几十张字大报贴到全校最醒目的地方,向全校师生公布这一事情。这次,支部书记显得很狼狈,他也写了十几张反驳我的大字报,但是没敢贴——这是我后来在教研室的一个地方发现的。估计,他也没有理由和胆量反驳我了。
从1977年冬到1978年春,我一直为此事而斗争着,但最后还是没能解决工资调整的问题,因为没人替我说话。1978年8月,其时中国人民大学刚复校,缺少政治制度史教师,人大教研室主任找我去担任该课教师一职,并表示首先要把我的“右派”问题解决掉。我听后又惊又喜,“右派问题要解决”即意味着要为我平反了。当时中央文件即将下达,他从《人民日报》的一位记者朋友那得知了此消息。后来他又说:“反革命根本不算个事儿,我原来也被打成过反革命,肯定要给你平反,你要愿意来,我们这个名额就给你留着了。”
1978年9月,解决“右派”问题的中央文件正式下达,并成立了“二落办”(第二落实政策办公室)专门解决“右派”问题。从9月至12月底,北大中文系原被错划为“右派”并且还在系里工作的6位教师中,已“改正”了5个,并恢复了党政公职,只剩下我一人没有解决,原因是我曾贴过大字报。紧接着放了寒假,临近春节了,我给北大党委及北京市委各写了一封信,信里写道:“我来自老解放区,而且是根据地培养出来的党员,就是因为支部会上的一个发言而被定为右派,希望给我解决问题。”春节后不久,在1979年的3月14日,我正式得到了北大党委的改正决定。内容如下:
“现行反革命”问题
对左言东同志一九五七年划为右派分子的改正决定
左言东,男,45岁,家庭出身中农,本人成份学生,原为中文系助教、中共党员。
1957年左言东同志被划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予以开除党籍、撤职、停薪、劳动考察处分。
现按照中共中央[1978]55号文件精神和一九五七年《中共中央关于“划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的规定,进行复查,原划左言东为右派分子属于错划,现予以改正,并撤销对他开除党籍、撤职、停薪、劳动考察的处分。恢复其党籍,党龄仍从原转正日期一九五五年七月二十一日算起,恢复原职称、原工资级别,即高校十二级工资六十二元。
中共北京大学委员会
一九七九年三月十四日
“改正决定”原件
恢复党籍后,我便又可以参加党支部会议了。会上,大家惊奇地看着我,对我的归来有些不习惯。会议一开始,书记发言,他说的那些话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他说:“我们党有一个传统,整错了人要改正,向其本人赔礼道歉。”说到这,他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向我鞠了一躬。说实在的,当那么多年一直揪着这个问题不放的党支书记向我鞠躬的那一刻,我的心情并没有特别激动。因为之前那些年来,我的心一直很沉重,到此刻还没有彻底缓解。而且,与会的一位老左派还说:“右派现在又成了共产党员,这不乱套了嘛!”但不管怎样,右派问题终于得到解决了。此外,我得到了国家的象征性补偿。当时补偿分三等,各为100元、150元、200元,补给我的是200元,虽是象征性的补偿,但在当时来说,200元也算是不小的数额了。